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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
在我頰上有一片紫紅色胎記,形廓細長如打翻的
顏料從我的頰下一直攀藤到右顴骨。因為它,讓我總
覺得我的臉像一幅缺了一片的拼圖,露出那深色的粗
糙底版,時時提醒我那在懂事之前就已經先學會了的
自卑。
有人說,胎記是母親前世業障烙印於今生的懲
誡,是胎兒一輩子缺陷的隱喻。記憶中,母親看著我
的眼神總是充滿無奈和遺憾,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我
怎麼這樣醜,怎麼沒像妹妹遺傳了她的美貌和繪畫天
■吳盈穎

拼圖
份。儘管驕傲的她不曾說過什麼,但她彷彿用那雙鋒
利的眼神劃開一道結界,要我安安分分待在那封閉的
領域裏別帶著這張殘破的臉出界。
令我不解的是,每當有人嫌惡我,母親就會防禦
地擋在我面前,張開雙臂做出保護我的姿態,即使是 吳盈穎,台大中文系、英國 York大學藝
年幼的妹妹笑了我一句「醜八怪」,她也厲聲重斥, 術史研究所畢業。高中時無意染上寫作的
罰妹妹跪在掛鐘下面壁一整個下午,奶奶回來心疼地 癮,從此無藥可救。曾經出版兩部長篇小
攙起哭紅雙眼的妹妹,晚上吃飯時盡派母親的不是, 說、發表各類作品於報章及文藝月刊、擔任
她是個孝順的媳婦,但這回卻不見她讓步道歉,奶奶 澳洲東方郵報「光陰博物館」專欄作者,許
離去後她又幫我夾了滿滿的菜,叮嚀我要吃飽一些。 多年前曾為自己寫下墓誌銘:「長眠於此的
上小學前的一個清晨裏,天未亮母親就把我喚 是一首未完成的詩」,至今這仍是我人生的
醒,在我睡眼惺忪中替我更衣梳洗,然後帶著我趕早 最佳註解。
班火車,途中她告訴我要去找一位名醫醫治我的臉。
到了醫院醫生說了些專業的術語後,便要我躺到床上
去,在我還來不及害怕時他已舉起冷凍鎗答答地打在
我的右臉上,零下百來度的低溫不斷磨擦著我的皮 我原以為寫作是一種救贖,後來才明白
膚,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臉上這玩意兒給我帶來肉體 那是另一種疼痛的方式;我常望 那推砌成
上的疼痛絲毫不少於心靈所受過的傷。我恨透了母 碑的手稿想 :「原來這些年我累積了那麼
親,我恨明明是她給我生的這張醜臉卻總是要我承擔 多的病歷」,但儘管如此,我卻不能不寫,
羞恥與痛苦,彷彿這一切是我的錯,與她無關。 因為我知道只有握著筆,才能放下手裏的武
噴鎗嘈雜與臉部刺痛的混雜中我感覺到母親緊緊 器,這是我唯一的生存方式了。謝謝所有知
握著我的手,我想用力甩開她,但醫生那句「色素很 音,也許我們並不相識;謝謝 Tim,在我每
深,可能要再做幾次」將我打入無邊的黑暗中,我虛
次疑惑時予我的堅定;也謝謝所有愛我,和
弱地躺著再也無法動彈。
我愛的人。
手術後母親帶著我回家,約好幾週後再做第二次
治療;我大哭大鬧,說什麼也不肯。這時支持我的只
有爸爸,他把我抱在懷中,指責母親不該讓一個六歲
的小女孩承受這樣的痛苦和懼怕。
爸爸是個優秀的建築師,和優雅美麗的母親就如
故事裏的王子公主,加上可愛的妹妹,有時面對這完 妹妹屍骨無存,母親也徹底精神崩潰了。我安葬
美的「一家人」,我會有一種被排除在外的孤獨感, 了奶奶,將母親送到療養院後,一個人動身北上,來
我自慚形穢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個不屬於我的美好童 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我的學業和新生活。
話。 春去秋來,我長年隻身在外,母親的消息多半由
但父親自小就待我好,他像是無視我臉上的胎 院方那兒聽來。雖然現在我們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親
記,常笑著對母親說:「瞧,我們的兩個女兒真是愈 人了,我卻對這種專一而絕對的關係感到害怕,害怕
長大愈漂亮了呢!」朋友來訪時他要我去倒茶水,把 再回到過去那段翻不出母親掌心的歲月,害怕這漫無
我抱到他腿上,摸著我的頭說:「我這大女兒就是特 止境的宿命的重演。我每天天未亮便到早餐店工作,
別懂事、聽話。」 下了課又兼幾分差,存下來的錢除了支付日常開銷,
記憶中父親總是對我輕言暖語的,他不像母親看 便是定期匯款到母親就診的療養院,像是要以此做為
我時總是那充滿複雜迷離的眼神,忽冷忽熱的母愛; 忙碌而拒絕回家的理由,減少心中的不安與愧責。
更不像奶奶從不正眼瞧我,只偏愛乖巧聰明的妹妹。 開始在醫院實習之後,我常想起母親,想她是不
他的愛在我充滿自卑而無光的童年裏,是一股很溫暖 是也像我所照顧的病患忍受著疾病與孤獨,來往的醫
而令人心安的力量。 護人員再細心體貼,她卻一個也叫不出名字。
由於我的吵鬧和爸爸的堅持,母親沒再帶我去動 搭著南下火車的歸途中,我霎時錯覺這多像沿著
第二次手術,只是紗布取下後那胎記似乎更深了些、 軌道回溯的旅程。我想起小時候母親攜我北上求醫的
更大了些。 那個早晨,一樣稀薄的空氣,一樣清冷的車箱,二十
漸漸長大我對母親的怨責也愈來愈強烈,恨她生 多年過去,醫學早已突飛猛進,我摸摸右臉,這個紀
下這麼個我又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檢視我的一切瑕疵; 錄著我生命中殘缺的圖騰,我總時時想著總有一天一
我沒法像妹妹那樣學畫,只能拼命畫著不精確的漫畫 定要再去做一次手術,只是年復一年,即使我天天上
讓母親以各種方式死去,而我成功地甩開她的擺弄, 醫院工作仍沒有付諸行動。
再不需要她那施捨的憐憫;可沒多久我竟發現難以承 我終於見到了母親,當看護把輪椅推出來時,我
受這樣的結局,將畫毀去。 幾乎懷疑眼前這個雙眼空洞的憔悴老婦怎會是我記憶
上了國中我每天都要穿過一個公園才能到達學 中不容冒犯的母親?我這才發覺自己有多少年不曾仔
校,沿途中同學們指著路旁的朱蕉說:「瞧,像不像 苛薄的奶奶如今只能坐在輪椅上,臉歪口斜跟我被打 而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 細看過她的臉了,而當我喊她時她依然是那一貫困惑
她的臉?」另一個說:「像是像,只是她臉上那片可 得變形的臉一個樣,心裏不知哪來的快感,竟想著: 北部的護專學校;而同年優秀的妹妹也跳級申請到國 的眼神,只是不再夾雜著當年複雜的哀傷,取而代之
是不會枯萎的喔!」我回過頭對他們大叫,落荒而逃 「哈!老巫婆,瞧妳也不比我好到哪裏去!」 外知名的美術學院。我猜不透母親心裏的悲喜,妹妹 的是麻木的渙散。
地來到母親面前求她帶我去治療,母親眼裏閃過一絲 父親的死讓家裏陷入愁雲慘霧,我知道所有人都 不負她的期望傳承了她的繪畫才華,而向來不聰明的 我繼續在北部工作,此後只要有空便回家陪母
難得的喜悅,立刻安排了行程,手術前他出乎意料溫 怨恨我,而事實上我亦愧怍難當,我多麼後悔那晚為 大女兒也總算榜上有名。但一個暑假面對兩個女兒同 親。母親的病情時好時壞,她常常喊著父親的名字,
柔地安忍我:「不要怕,一定會好的。」 什要哭鬧,如果能夠重來,我寧可病死的是我。在這 時離去,她是否有一絲不捨?然而她什麼也沒說,緊 或語無倫次地說著:「你真的還要娶我嗎?你明知我
高溫的電燒器打在我的臉上,即使上了厚厚的麻 個家裏,奶奶高不可攀;母親霸道專制;和妹妹也相 閉的雙唇連一聲嘆息也不曾飄過。 早就配不上你了……」或「你不必刻意對我們母女
醉膏我仍清楚意識到那火辣辣的疼痛;我不像小時候 當疏離,只有爸爸一直溫柔地保護我,而最後我卻害 臨行的前夕,我和妹妹為了行李的事大吵了一 好,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有時她沒來由地問我:
那樣哭吼了,母親仍握著我的手,朦朧中我似乎看見 死了他…… 架。我們姊妹倆向來感情不睦,她從小就自認比我聰 「妳是誰?怎麼和我女兒一樣可憐,遺傳到了……那
了她的淚水。 奶奶已經無法說話,她坐在輪椅上用犀利的眼神 明漂亮,又仗恃著奶奶對她的寵愛不屑與我說話,也 個畜牲的胎記?」
術後我的臉腫脹了起來,像是要撐破皮膚似的; 瞅著我,彷彿在說:「妳這該下地獄的殺人兇手。」 不曾叫過我一聲姊姊,而我生性孤僻封閉也鮮少搭理 我再也不敢思揣母親言語背後的秘密,這些年我
紗布下不斷出血、流組織液。隔天夜裏我開始發燒, 母親不許妹妹責怪我,她自己卻常抓著我的手 她。這回要分別了,索性借題發揮,姊妹倆把新仇舊 自憐著在她矛盾母愛下所度過的慘澹歲月,卻從不知
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父親焦急地踟 著,一會便拿 臂,時而大哭,時而大笑,更多時候則是面無表情。 怨,昔日對彼此的不滿通通搬了出來。 道她日日面對著我這張臉是怎樣心力交瘁地與命運的
起雨傘,不顧奶奶的阻攔冒著大雨外出尋醫。 父親去世後母親便很少再開口說話,好勝的她仍驕傲 妹妹叫囂完便生氣地掉頭離開,打電話將航班提 難堪博鬥著,我的存在才是她完美人生中遺失的一片
不久電話響了,是醫院打來的,但不是聯絡我看 地維持著慣有的姿態,只是這樣的沉默壓抑著太多不 前以早日甩掉我這個教她厭煩的姊姊。孰知這一改卻 拼圖,父親的愛和奶奶的嫌棄她同樣承受不起,只好
診事宜,而是通知父親在過馬路時因闖紅燈而車禍身 安和浮躁的暴動因子,日積月累堆疊在她漸褪的髮色 讓她趕上了一班死亡飛機;消息傳來後中風的奶奶竟 以驕傲防禦殘缺的宿命。
亡的消息。 上,寬鬆的衣帶上。 從輪椅上摔了下來,爬到我的腳邊抓住我的腳踝,幾 冬天過完以後,我的調職申請也得到批准了。我
母親歇斯底里地衝進房裏,她瞇著眼看我,把我 她看我的眼神更加困惑了,有時我甚至錯覺她盯 天後便因為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撒手人寰了。 回到家鄉,天氣好的時候便推著母親出門走走,跟她
從床上拎起來,拖到浴室拔下水龍頭上的橡皮管朝我 著我看呀看地,心中疑惑地想著:「這是誰呢?」。 我陪著母親趕赴機場,查證了妹妹罹難的事實之 說:「媽媽,從今以後我再也不離開妳了。」也許人
狠狠抽打,一邊發瘋似地叫者:「為什麼!如果沒 她時常半夜來到我的房間把我搖醒,像是急迫地要證 後,母親絕望地掐著我的脖子不斷嘶吼著:「妳到底 生的苦難與滄桑還未結束,但我會用未來所有的日子
有,妳我的人生也不會這樣!妳這惡魔!惡魔……」 明我是否還活著;或者沒來由地推我一把,看我摔在 還想怎麼樣……」她雙眼兇狠、布滿血絲,披頭散髮 愛她、照顧她,慢慢修補她拼圖裏遺失的那部分,就
她像要置我於死地般,我痛得倒在地上掙扎著,心想 地上後她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 地像是要把這些年蓄積的痛苦和怨恨一次用完;眾人 像她竭盡一生全心愛我一樣。
今天晚上我準是活不成了……直到外頭傳來一聲巨 我忍受著母親的喜怒無常,以及這畸型的家庭關 費勁地將她拉開,她跌坐在偌大的機場大廳痛哭了起 微風吹來,沿路的朱蕉在陽光的滋潤下,溫柔地
響,母親終於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她在浴缸上坐了幾 係,日夜苦讀只為了有一天能自立更生,再也不必在 來,環伺的玻璃門讓明亮的大廳彷彿無邊無際,她用 綻放。
秒,才拋下我走出去,將昏倒的奶奶送醫。 這個如枷一般的家裏載浮載沉,再也不必是母親任意 她影子的輪廓切割出一塊陰暗的荒島,蜷縮著、哭
幾天後,母親推著中風的奶奶回家,我看著平時 把玩的傀儡。 著、喊著,直到無力暈厥。

繫 上 紫 絲 帶   攜 手 反 暴 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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