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词审美特色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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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词审美特色新论
吴小英
( 杭州电子工业学院 人文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37)

　　〔关键词〕深婉; 疏隽; 谐俗; 欧阳修; 地位与功绩

　　〔摘　要〕比较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词与冯延巳词、苏轼词及柳永词, 映照出欧阳修词深
婉、疏隽、谐俗之三大审美特色, 可证欧阳修词并非承袭了花间词派之风格, 因而, 应予肯定欧
阳修词在宋词史上的承前启后之地位与功绩。
　　〔中图分类号〕I2071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 6198 ( 2003) 05- 0163- 04

　 　欧阳修的词〔1 〕, 历来受人喜爱, 杨绘 因。 这里试以其代表作《蝶恋花》 一阕为例

《时贤本事曲子集》云:“欧阳文忠公, 文章 加以说明:
之宗师也, 其于小词, 尤脍炙人口。” 然而检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 帘幕
点历代词话者的评语〔2〕, 于欧阳修词虽多 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
褒扬, 但或者将之与北宋其他名公并重, 使 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
人难识其词品个性; 或者单说一面, 使人难 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识其艺术全貌。 本文试从欧词的审美特色 乱红飞过秋千去。
出发, 评价其在宋词史上的地位与功绩, 以 需要首先说明的是, 这首词的作者究竟是
唤起更多人对欧词的关主。 谁, 历来争议很大, 它和其它几首《蝶恋花》
一起的出身问题一直是词史上的一段公
　　一、深婉 案。 既见《阳春集》 , 又见《欧阳文忠公近体
南唐派的奠基人物冯延巳词对宋初词 乐府》 者, 则有十六首。其中《蝶恋花》 “庭院
坛影响极大, 当时两位最负盛名的词家 深 深”、
“谁道闲情” 、“几日行云” 、
“六曲阑
—— 晏殊和欧阳修, 其词格均颇有冯延巳 干” 诸阕, 向称名作。 历来词选、词评, 大都
遗风。欧词是如何吸收冯词之精髓的呢? 笔 据为冯延巳词, 对之揄扬备至。但吴熊和先
者以为他做到了以下三点: ( 一) 思深; ( 二) 生认为,《欧阳文忠公集》 一百五十三卷“遍
笔婉; ( 三) 境幽。以细腻绵邈构思出沉郁婉 收旧本, 一一考核。这比之并非冯延巳手定
曲之笔致, 于顿挫回环之间尽显深幽意境, 而由后人裒辑、考择未精的《阳春集》 、
《阳
此欧词所以令人吟咏再三、不忍释卷的原 春录》, 应当更可靠些” 。 又如唐圭璋先
〔3 〕

〔收稿日期〕
2002- 12- 03
〔作者简介〕
吴小英 ( 1972- ) , 女, 浙江金华人, 文学硕士, 讲师, 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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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科学辑刊 2003 年第 5 期 ( 总第 148 期)
生《唐末词简释》 就依《六一词》
把这几首都
列为欧阳修词。 现在一般的看法是, 除“庭
院深深” 外, 其它词都归属冯延巳。①
前 人为何要把“庭院深深”判为冯词
呢? 冯延巳一生三次出相又三次罢相, 尤其
在南唐国势危急的情况下, 他以一颗得失
之心, 托之于闺情怨妇, 暗抒其家国身世之
危苦, 也是极自然的事情。 故其词用情至
深, 构思幽邈,“忠贞”不敢说,“柔厚”是肯
定的。这种手法对欧阳修影响很深, 欧词正
是在抒情深度上下功夫, 以至于达到了与
冯词相混淆的地步。“庭院深深”一阕表面
上看是以“男子作闺音”的手法写一个闺中
贵妇的暮春哀怨, 其实字字在痛悼以花为
象征的世间所有短暂而美好之事物在时光
蹉跎中的凋零, 同情所有生命自身无法克
服的悲哀, 进而表达出对人生匆匆而无奈
的深刻体验, 这已超越了单纯的闺怨离恨
而扩展为普遍的生命哲理, 曲折地反映出
欧阳修的忧患意识, 这一点通过其诗文的
对读我们是不难发现的。俞陛云《唐五代两
宋词选释》 中曰:“此词庭深楼迥, 及乱红飞
过等句, 殆有寄托, 不仅送春也。”这是笔者
之所以说它“思深” 的原因。
再看“笔婉” 。《蝶恋花》 一阕开头连用
三个“深”字, 可谓奇绝, 怨庭院深锁、门楼
重闭, 这是第一层意思; 怨与世隔绝, 致使
薄情郎音讯全无, 举目难望, 这是第二层意
思; 怨独处深闺, 影单心更孤, 情多苦愈深,
这是第三层意思。 开头七字就暗示如此丰
富, 见其痴而不见其怒, 不是极柔极婉之笔
致焉能到此? 接下来“玉勒” 两句, 以章台驰
骋对比深院凝愁, 反衬照射之下哀华自现。
换头句, 回笔写现实景象, 又从正面衬托其
凄苦无状。 “无计留春住”, 自伤于青春红颜
①李清照《氵敕玉词》[ 临江仙 ] 序曰:“欧阳公作 [ 蝶恋花 ], 有‘深深深几许’
阕, 其声即旧 [ 临江仙 ] 也。”
以李清照与欧阳修距离之近, 她的话应该更可信, 故依之。 其它几首《蝶恋花》
般都收归冯延巳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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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无法挽留, 正是唐人诗“有花堪折直须
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的意思。至于结句, 更
是景语见情语, 显见冯延巳笔法。 冯延巳
《蝶恋花》“几日行云” 下阕云:“泪眼倚楼频
独语, 双燕来时, 陌上相逢否。 撩乱春愁如
柳絮, 依依梦里无寻处。” 两词对照, 一个是
泪眼问燕, 一个是泪眼问花, 燕与花俱是异
物知己; 一个见相思之切, 一个见伤心之
绝, 都是缠绵悱恻, 一往情深。
再看“境幽”
。 冯延巳词的艺术个性在
于, 他虽和西蜀词人一样写闺思别绪的旧
题材, 却能活用因物起兴、情景相生的传统
文学手法, 创造生动蕴藉的意境, 这也是公
认的冯词难学之处。 王国维云:“冯正中堂
庑特大, 与中、后二主词, 皆在《花间》范围
之 外。”
〔4 〕就是出于对冯延巳开创词境之
功的激赏。 欧阳修词对此多有吸收并发展
了独到之处。“永叔词曰:‘泪眼问花花不
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此可谓层深而浑成。
何也? 因花而有泪, 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
花, 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 此一层意也。不
但不语, 且又乱落, 飞过秋千, 此一层意也。
人愈伤心, 花愈恼人, 语愈浅, 而意愈入, 又
绝无刻画费力之迹, 谓非层深而浑成耶? ”
毛 先舒在《古今词论》中的这番话甚是精
辟, 可谓知音, 反过来也说明了欧词能留给
人丰富的想象空间, 在幽境创造上是成功
的。
　　二、疏隽
清代冯煦《宋六十家词选》
“例言”云:
“宋至文忠, 文始复古, 天下翕然师尊之, 风
尚为之一变。 即以词言, 亦疏隽开子瞻, 深
婉开少游。本传云, 超然独骛, 众莫能及, 独
之句。余酷爱之, 用其语作‘庭院深深’ 数
, 现在选本一
 欧阳修词审美特色新论

其文乎哉, 独其文乎哉。”冯煦可谓独具慧 坡词, 人为多不谐音律。 然居士词横放杰

眼,“疏隽开子瞻, 深婉开少游”的评价尤其 出, 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6 〕, 我们发现,
值得深究。“疏隽” 有意区别于“深婉”, 指出 当他们用词来抒发个人襟怀时, 都不再拘
欧词在豪放一路上所做的努力。 欧阳修虽 泥于歌词的种种束缚, 而创造出一种疏放
是名公巨儒, 却不古板, 我们看他在诗文上 的语言和风格, 我们可以说, 欧阳修的豪放
的革新就可知其探索精神。词虽为小技, 欧 词开启了苏轼词横放杰出的时代。
阳修受性情使然也多有偏爱, 他虽然不是 一味的疏放, 容易走到粗豪的路上去,
像苏轼那样大刀阔斧地另立门户, 但也曾 是词所不能接受的。 欧词的高明之处在于
创作过十余首带有豪放风格的词作, 不仅 疏快中自有品格, 平和中透露着沉著, 使豪
对苏轼有启发, 甚至还影响到南宋的豪放 放词产生隽永的效果, 这也就是“疏隽”中
派干将辛弃疾。① 的“隽”
。王国维《人间词话》 云:“永叔‘人间
“疏 隽”中 首 要 是“疏”
,“疏”是 相 对 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直须看尽
“密”
而言的, 欧阳修是至情至性之人, 情之 洛城花, 始与东风容易别’ , 于豪放之中有
所至, 往往用疏快、疏爽之语出之。 欧词中 沉著之致, 所以尤高。” “沉著”是隽永的
〔7〕
有的深婉绵邈, 也有的是“坦率说出, 毫无 个性表现, 世人多用这一个词来形容欧词
假借, 直起直落, 大开大合, 表现豪放疏快 给人的感觉。
的”
〔5〕, 如《朝中措》
: 欧词之所以会“疏隽开子瞻”, 一来是
平山阑槛倚晴空, 山色有无中。手 鉴于欧阳修文坛领袖的号召力, 二来是由
种堂前垂柳, 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 于两者的师生关系, 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两
守, 挥毫万字, 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 人有着共同豪放的性格和坎坷的政治遭
少, 尊前看取衰翁。 遇。欧阳修能做疏放语, 其实与他的经历大
在词中, 欧阳修以豁达而幽默的笔调, 有关系。 欧阳修在磨难之途对生命做过痛
鼓励晚辈刘敞排遣文字, 快意人生, 其生动 苦而深刻的思考, 终于看破得失荣辱, 进入
须眉如在眼前, 读来十分亲切。 苏轼的《水 自然逍遥的老庄世界, 这本是中国古代文
调 歌头》“落日秀帘卷”中即有“认得醉翁 人士大夫在困境中的心灵归宿。 苏轼的道
语, 山色有无中”。 又沈雄《古今词话》上卷 路和他的这位恩师何其像也, 也曾拿老庄
引《柳塘词话》曰:“欧阳公云:‘把酒祝东 哲学和禅宗思想宽慰自己, 寻求天人合一
风, 且共从容。’与东坡《虞美人》云:‘持酒 的境界。 我们看欧词《采桑子》“天容水色”
邀劝天边月, 愿月圆无缺’ 同一意致。”可以 下阕:“风清月白偏宜夜, 一片琼田, 谁羡骖
看出苏轼是十分熟悉欧词并有意汲取的。 鸾。 人在舟中便是仙。”这种飘飘欲仙的幻
李清照于《词论》 中曾注意到欧词中旷放一 觉, 我们在苏轼的《前赤壁赋》中也读到过:
路的作品, 并毫不掩饰地将欧、苏并提,“欧 “月出于东山之上, 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
阳永叔、苏子瞻学迹天人, 作为小歌词, 直 横江, 水光接天……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羽
如酌蠡水于大海, 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 又 化而登仙。”从其秉性遭遇入手, 想其人, 品
往往不谐音律。” 再对照晁无咎的话:“苏东 其句, 这才是解读欧阳修疏放词的关键, 也

①不只是从辛弃疾《鹧鸪天》
“壮岁旌旗”
、《西江月》
“醉里且贪”
等词中明显可见欧词《圣无忧》
“世路风波”的面影,
更重要的是欧词中的口语化、散文化倾向后来被辛弃疾词积极发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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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之所以能“疏隽开子瞻”
的根本原因。
　　三、谐俗
从艺术的角度来说, 欧词的谐俗主要
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作口语。欧词中有许
多是富于口语化却秀美生动的。 如《生查
子》, 写一对小情人的几度欢喜几度忧, 笔
调缱绻旖旎, 极像女性出手, 难怪会被误为
朱淑真之作。①又如《南歌子》, 用浅近的语
言描写一对小夫妻相依相偎、憨态可掬的
样子, 许昂霄《词综偶评》
言其“真觉娉娉袅
袅”
, 向来为人称道。这些浅近直白的文字、
自然流转的音韵、描摹入微的笔调, 活脱脱
是少男少女的口吻, 我们焉能想到以正统
面貌写道德文章的欧阳修居然也有如此善
解人意、富于人情味的一面? 对于这一类情
词, 人们是怎么看的呢? 谢章铤《赌棋山庄
词话》 卷四云:“作情语, 勿作绮语。 绮语设
为淫思, 坏人心术; 情语则热血所钟, 缠绵
恻悱。 而即近知远, 即微知著, 其人一生大
节, 可与此得其端倪。‘笑问双鸳鸯字、怎生
书’ , 出自欧阳文忠……是皆一代名德, 慎
勿谓曲子相公害轻薄者。” 由于这些词纯写
恋情, 格调雅正清新, 丝毫不涉淫冶, 所以
依然在人们的审美尺度之内。
欧词之谐俗另一方面表现在作艳曲。
对于这一点, 世人多不能接受。 “曾忄 造《乐府
雅词序》说:‘当时小人, 或作艳曲, 谬为公
词, 今悉删除。’蔡　《西清词话》 :‘欧阳修
之浅近者, 谓是刘火军伪作。’《欧阳文忠公近
体乐府》 罗泌跋, 谓‘其浅近者, 前辈多谓刘
火军伪作, 故削之。’他们所删削的艳曲或浅
近者, 后 皆 存 之 于《醉 翁 琴 趣 外 篇》( 六
卷 ) 。其 中 词 多 艳 体 , 但 未 必 为 刘 火军 伪
作。” 〔8〕词出身艳科, 多绮罗香泽之语是很
正常的, 不独一代儒宗欧阳修, 两宋许多名
①女词人朱淑真《断肠集》
中误收此词。王士礻真《池北偶谈》
云:“世遂因此词, 疑淑真失妇德。”
思无邪, 无可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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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钜卿都既作雅词, 又长艳曲。欧之艳曲直
露大胆处, 几与柳永无异。如《惜芳时》:“丁
香嚼碎偎人睡, 犹记恨、夜来些个。”《阮郎
归》:“玉肌花脸柳腰枝, 红妆浅黛眉。 翠鬟
斜享单语声低。娇羞云雨时。”等等。对于这些
入骨的艳词, 世人颇感难为情, 故竭力为之
辩, 甚至就把它删掉了, 以为欧阳修绝不可
能作此艳曲, 必定是被小人诬陷了。这番好
意其实大可不必。 且不说这可能是欧阳修
有意模拟花间风情和民间笔调创作的游戏
之词, 也且不说他受词坛风气的影响难免
会在词中流露, 哪怕是真的借词来发泄灵
魂深处的爱欲冲动, 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无情未必真豪杰, 欧阳修及其代表的名公
群体在诗文和词上表现出公与私的不同面
貌, 正展示出他们人格的丰富性和情感的
完整性, 也使我们对词这样一种文体有了
更深刻和更全面的了解。当然, 从思想和艺
术的角度来说, 我们反对庸俗肉麻的淫词
艳曲, 但“词之雅郑, 在神不在貌, 永叔、少
游虽作艳语, 终有品格” 。 故谢章铤曰:
〔9 〕
“范希文、欧阳永叔非—代名德哉? 乃观其
所为词, 与张三影、柳三变未尝不异曲同
工, 何哉? 嗟乎! 夫人必先有所不忍于其家,
而后有所不忍于其国, 今日之深情款款者,
必异日之大节磊磊者也。 故工诗者, 余于
性; 工词者, 余于情。”
〔10 〕真可谓欧阳公之
知音也。
〔参考文献〕
〔1 〕唐圭璋. 全宋词: 第一册〔 M〕 . 北京: 中华书局,
1999. 153- 203. 〔2 〕吴相洲, 王志远. 历代词人品鉴辞典
〔M 〕 .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6. 62- 71. 〔3〕 〔8〕吴熊
和. 唐宋词通论〔 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9. 182,
191. 〔4〕〔7 〕〔9 〕王国维. 人间词话〔 M〕. 上海: 华东师范
大学出版社, 1994. 106, 110, 92. 〔5 〕黄畲. 欧阳修词笺注
〔M 〕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6. 1. 〔6〕吴曾. 能改斋漫录: 卷
十六引〔 M〕 . 〔10〕谢章铤. 眠琴小筑词序〔 M〕.
【责任编辑: 秋　风】
其实此词温柔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