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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文之子》 第四部 不消失的血 作者:全民熙(韓)

39、亡者世界

  盯著他看的眼神如同雲霧般在慢慢消散,但卻又像絕對不會消失的樣子。一陣風吹來,只有達夫南的頭髮

在動。他的嘴裡吐出了白色煙氣。

  是冬天了嗎?怎麼會這麼突然?

  達夫南將包住冬霜劍的布掀開,並慢慢地將其纏繞在劍柄上。此時,原本被大布遮住的劍刃顯露了出來,

透出一股冷氣。

  依照這種狀態,根本沒法好好用劍。但他還是定下心來,握緊劍柄,隨即,冬霜劍便開始散發出微光。

  最近一次從劍鞘裡拔出冬霜劍已經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可是對這好久沒用過的劍,他卻一點兒也不陌生。

這一年期間,他以自我意志封劍,但劍卻像是與他共生死般緊跟著他。他現在心裡有著一股攻擊的想法——他確實

是有,而且這是那天以後第一次有了這種攻擊意識。

  那名幽靈少年慢慢往後退,半透明的身體融入到方尖碑裡,便慢慢消失。突然間,有種像是輕聲耳語般的

聲音從四方響起,並且在瞬間變得大聲。然後又再像退潮般退去,周圍又安靜下來。

  達夫南緊抓著冬霜劍,像在喃喃自語般低聲說道:

  「是幽靈的話,就離我遠一點。我討厭幽靈。」耳語又再一次從四方響起。然後起達夫南身後有個女子聲

音喊道:

  「是你闖進了我們的世界!」

  像在應和般,許多聲音也同時喊了起來。為了擋住這陣尖銳的聲響,達夫南不由得摀住了耳朵。

  「你是誰?是哪家的孩子?」「怎麼來到這裡的?我們怎麼才能把你送出去?」「你說話呀!你說呀!」

  這時,達夫南才發現他們並不是想害他,而是在擔心。他以前一直以為幽靈會擁有超越活人的特殊力量,

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

  達夫南猛然轉身回頭看後面。有五六個幽靈一見他在打量他們,驚慌得急忙往後退。其中一個剛才對他喊

叫的幽靈少年還伸出手,指著他說:「快說出你的身份!」
  達夫南既驚慌又害怕,主要是他覺得太難以理解了。按照幽靈的說法,這裡是他們自稱的「我們的世

界」,那麼他又是怎麼進來的呢?他只是在熟悉的街道上走,就不知不覺來到這裡了。

  達夫南慢慢深吸一口氣之後,動著腦筋。對方既然一直對他說話,如果他不回應,也太說不過去。他仍然

沒有消除戒心,很快地瞄了他們一眼。

  他們大約有二十多個。

  「我還想問你們呢!你們是誰啊?為什麼會在村子裡這個奇怪的地方?還有,為什麼……」此時他才想到一

件事,便有些緊張地拉長了語尾,問到:

  「……你們全都是小孩呢?」

  同時,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這裡會不會是只有小孩才能進得來的魔法結界,只要踏進來

一步,就無法再出去,最後都會變成這裡的幽靈?

  幽靈們沉默了一陣子。那些半透明的臉孔互相望來望去。然後,一名少年從他們之中走出來。在和達夫南

隔著一段距離停了下來,像是要達夫南別靠近他,做了一個雙手攤開的手勢。

  「我們不想和活人打鬥。如果你也不想打,就該把劍放在地上,然後我們好好談一談。」「……」

  達夫南看了一下對方的面容。他看起來和達夫南年紀差不多,但實際上他是多久以前成為幽靈的,就看不

出了。

  雖然這些幽靈是半透明的,但令人驚訝的是,能感覺他們有著色彩。這位幽靈少年的頭髮泛著淡淡的金

光,眼瞼雖然有些發綠,卻似一副和活著相同的長相,輪廓也是有稜有角。淡白色膚色呈現在他的長頸與白手臂

上,身形像是輕得能飛起來那般瘦小,臉蛋也挺好看的,但他卻是已死的人。

  不過,他有著看起來沒有惡意的純真眼神。這個幽靈少年給他的第一印象比他至今在島上遇到的任何孩子

都要顯得溫和善良。如果這少年是一個活著的人,達夫南會認為有這種眼神的人是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但達夫南還是緊閉了一下嘴,然後堅決地說:「不!活著的我是不會相信已死之人的。因此,我不會放下

劍。如果不是你們使我來到這裡的,那麼請告訴我出去的路。那樣我們就不用面對面了。」

  儘管對方外貌像小孩,又顯得沒有什麼敵意,達夫南卻不敢相信他。雖然外表如此,但其內心不一定是小

孩心態,雖然他神情和氣,但心底也許有著很深的怨恨。這種模樣的幽靈可能表示他是早年意外死亡的,既無法

長大,又失去了未來,很難說沒有怨恨。

  「……那太遺憾了。看來你好像不懂得如何去瞭解別人的想法。」那位生前似乎是金髮少年嘴角僵住,後退
了一步。他那雙大且明亮的眼睛透出懷疑眼神,微微瞇了起來。

  達夫南一直不停盯著他看。雖然他那雙清澈發亮的眼珠有些令人害怕,蘊含著某種冰冷的光芒,但他的眼

神卻不是責備,也非怨恨,只是感到失望。這反而令達夫南覺得過意不去。

  可是達夫南拿定了主意,他說道:「沒錯,我是不懂。所以你只要送我回村子就行了。」

  幽靈少年的清秀嘴角泛起了微笑。

  「你就在村子裡,從一開始就一直沒離開過。而且我們也一樣,一直住在村子裡,從以前直到現在。」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達夫南感到一種不祥,當場反問他。少年攤開一邊的手掌,又再攤開另一邊的手掌,說道:「村子既是一

個,同時也是兩個。你的村子和我的村子是在同一塊土地上,但卻是不同的空間。只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屬於

另一空間的你穿過了界線,來到了這裡。不要問我你如何回去。對我們而言也不知道怎麼幫你。」

  冷汗又滲了出來。難道說他無法離開這裡了嗎?

  幽靈們逐漸鎮定下來。似乎是他們也認識到陷入困境的不是他們,而是人類少年達夫南,這裡是他們的空

間,根本沒有必要擔心。

  一名幽靈少年對他們的發言人慎重地問:「要不要去請求幫忙?」

  「不用。」

  金髮幽靈少年用力搖了搖頭。然後不出聲音地動著嘴唇,雙手很特別地動著。達夫南懷疑他是在打一種手

印。難道他想用魔法?

  「住手!」可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也可以說,並沒有發生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事情。然而幽靈們很快地都

變了表情。他們都注視著金髮幽靈少年,像是在表示什麼意見似地,翕動著嘴唇。

  他們就這樣討論起來。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此時,達夫南再一次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地方是個弱者,心中不由害怕起來。看

來,在這個地方,幽靈之間有某種他們自己的溝通方法。他無法介入,當然,他也不想介入。不過,一想到無法

知道他們是否在計劃什麼陰謀,也無從阻止他們,他直覺地判斷自己應該採取一點行動才對。

  達夫南把冬霜劍往前一伸,劍尖指向剛才跟他說話的幽靈少年。
  在他開口前一刻,發生了一件令人驚訝的事。

  整柄冬霜劍發出了白光,如同水柱般升起向上,瞬間在他與幽靈之間隔出一個半圓形的透明牆。而且劍上

面也持續地有嘶嘶作響的白光跳動著。

  「停下!」達夫南比幽靈們還更緊張。他呆愣地看著眼前這令人驚訝的東西,猶豫著想往後退。可是卻差

點就讓劍掉在地上。因為嗡嗡作響的聲音震動了他整只右手臂,甚至瞬間傳到心臟,猛擊他心胸。

  「哦!」他用左手按住右手腕,以雙手握劍。然後抬頭看著那竄升超過五米高的金屬光芒保護罩。在保護

罩後方,幽靈少年帶著和剛才不同的眼神,而是種冷漠且凶悍的眼神。

  「你當真想動手嗎?」

  他把半透明的手往前一伸,瞬間便有十多道光芒朝不同的方向射出。每一道都畫出不同的曲線衝向保護

罩,每碰觸一次,達夫南便感受到非常強烈的衝擊力。這不僅是單純物理層面的震動,而且還似能震撼到心臟的

強大壓力。本努力硬撐著的達夫南喊道:

  「住手!住手!這,這保護罩又不是我弄出來的!」「那麼是誰弄的?」

  那個幽靈所造出的光芒曲線尖端如今已全聚集到同一地方,正在為增強攻擊做準備。當他聽到達夫南如此

說後,雙手合十,暫停住了光線的移動。然後稍微動了動下巴,說道:

  「有話就快說,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達夫南的好不容易穩定住心跳,喘了一口氣,凝視著對方。他想

把指向對方的劍尖朝地面下垂。然而,那把劍卻像是被一股不明的強力磁場給控制住了一樣,依舊豎立著。

  「這把劍……問題出在這把劍上。說不定我來這裡也是……因為這劍的緣故。這裡面存在著一股我無法控制的

力量。我……我不知道在我眼前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那光芒像只銀光巨蟒般蠕動著,朝上方竄升。在光牆的另一

邊,幽靈們動也不動地聽他解釋。

  再一次,他們以那種只有他們懂的而達夫南不會的方式溝通起來。隨即,幽靈們走得只剩下三個,其他的

全都離開溶入了黑暗之中。

  「不要靠過來。」

  這句話是幽靈說的,反而不是人類這一方對幽靈說出的話。

  「我……知道。」

  達夫南並不想靠過去。即使他還不相信對方,但也不覺得有必要去嚇他們。
  三個幽靈一個個開口說道:

  「好,那我們也不會過去的。」

  「我們不希望跟你打起來。」

  「你要不要介紹一下你自己?」這幾句話的語氣跟剛才喊出「你是誰?」時差別實在很大。留下來的其中

一個幽靈就是最初在方尖碑前的那個幽靈小孩。另一個則是女孩。

  達夫南有些猶豫,但一想到沒有隱瞞的必要,便說道:

  「我叫達夫南,原本並不是住在島上。雖然現在還是見習巡禮者,但我想以後一定會成為正式巡禮者

的。」說完之後,隨即心中疑問自己是否真這麼想過。就在他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手上光芒一直沒消失的金

髮幽靈少年開口說道:

  「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你面生。」

  這句話的含意有些奧妙。達夫南忙問道:「這麼說來……你們熟悉住在島上的所有人,是嗎?」

  「雖然無法說彼此都互相認識,不過,至少是單方面的認識。」突然間,那名幽靈女孩插進來說話了,她

的聲音顯得非常清晰爽快。

  「那是我們很喜歡玩的一種遊戲。」

  遊戲?什麼遊戲?

  達夫南試著想要鎮定自己混亂的思緒,他甚至沒發現在這段時間裡,冬霜劍射出的保護罩光芒已經逐漸薄

弱下來,又再問道。

  「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們會觀察我們這些活人,以此為遊戲嗎?」

  這一刻,達夫南湧出一股預感,確信剛才他所說的確是事實。事實上,他已經好久沒有過這種強烈的預感

了,預感會再出現令他自己也覺得有些驚訝。

  此時幽靈少年手上發出的光芒也漸漸變弱。他搖了一下他的頭,回答:「這事以後再說。我們要問的是,

既然你是從島外其他國家來的,那你手上那把劍也是你帶來的嗎?」

  達夫南點了點頭。然後他又問:「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這裡的?你們是不是原本住在島上的人,死

後變成這樣的?」
  說完後他才想到這樣問有些無禮。不過,幽靈少年並沒在意,他搖了搖頭說道:

  「不,我們從沒在這島上生活過。」「那你們怎麼會在這裡?不對……你們原本是人……對吧……是這樣的嗎?

應該不會是樹精靈吧?」

  「我們不是。」傳來了一陣淺笑聲,是一開始看到的那個小孩所發出的。

  「太可笑了。如果我們是樹精靈,那怎麼會是人的外形呢?應該是樹木的外形才對吧?」這話聽來好像頗

有幾分道理,但事實上這是達夫南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樹精靈會是樹木的外形?那麼大海或河流的精靈應該是

水的外形嗎?那麼,從表面上看來大海或河流就會分辨不出來……但從精靈的立場看,有必要一定讓人類看得出來

嗎?他們自己能存在就行了。

  萬一樹精靈和河精靈碰了面,結果彼此都是人類的外形……那未免也顯得太奇怪了。因為,這就像是全然無

關的第三者插了進來。那樣會不會在樹精靈看來,河精靈也該是樹的外形才對呢?

  有些想法人雖然會覺得理所當然,但卻又是完全不正確的。這時,正在思考著的達夫南聽到幽靈少年對他

說:「看來我們彼此都對對方好奇!這些我們以後可以慢慢去交流。現在最重要的,首先,要怎樣才能把你送回

那邊的世界,第二是應找出發生這種事的原因。」他說的一點兒也沒錯。此時達夫南才發覺冬霜劍所造成的保護

罩幾乎已全都消失不見了。他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結果劍尖很快就垂向地面。同時,幽靈少年所發出的光芒也

完全消失了。

  「你有什麼想法?想出原因了嗎?」「有一點可以確定,一定是你的劍帶你到這裡來的。我再說一次,把

你的劍放到地上。那把劍裡蘊藏有一股跟我們這個世界不相合的氣息,才會發生剛才那樣與你意志無關的事。萬

一再出什麼差錯,說不定會傷到我們,如果發生那種事,我是不會善罷干休的。」

  這似乎是在威脅達夫南,但對方說話時確實是一副認真坦白的眼神。很明顯地,他在傳達不要製造衝突,

要是打起來也不會讓步的意志。

  達夫南固執地搖頭說道:「我憑什麼相信你們?」

  「我要是想害你,還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嗎?雖然你無法用你的意志力來控制你的劍,但我卻可以按我的

心志來控制我的能力。」「……」

  這一點他能理解。這名幽靈少年的能力說不定比他所想的還要高深。沒有必要冒然製造紛爭。

  他把劍放在地上,慢慢地鬆手,又再站好。可是他隨時準備著,一有突發狀況就把劍拾起。

  結果他一看對方,便看到對方嘴角浮現出溫柔的微笑。達夫南有些驚訝。為什麼這麼快就表現出友好的態
度了?不是什麼事情都還沒定下來嗎?

  這時他才想到有件很基本的事他一直都沒問。

  「你叫什麼名字?」

  在大禮堂舉行的祭司緊急會議一直到凌晨三點才結束。奈武普利溫拖著疲憊的身體,一邊慢慢往家走,一

邊想著剛才自己的態度是否真的正確。

  他知道,一定是默勒費烏思這個死腦袋瓜祭司把達夫南拖下水的。即使也參與會議的默勒費烏思祭司一直

緊閉著嘴說不知道,佯裝若無其事,但他在看到天空變暗的那一瞬間,就想到那只跟一樣東西有關,那就是冬霜

劍。當然,也不排除在島上還有可能存在著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但目前就他所知,島上最大的潛在危險就是冬霜

劍。

  正是因為奈武普利溫特殊的個性,才會讓達夫南這樣的孩子帶著那把劍。不過,雖然他尊重達夫南的決

定,沒有把劍沒收,但他仍忠告他不可隨便拔劍,要他忍耐。

  當初他回到島上,一看到好久不見的朋友——默勒費烏思,就不經意地說出了有關達夫南帶著的劍的事情。

當看到默勒費烏思興致勃勃的表現,他才發現自己不該對他說,但是覆水難收,已經來不及了。沒多久,就從戴

斯弗伊娜祭司那裡聽到默勒費烏思對達夫南的劍很感興趣,要達夫南常去找他,而且他也從達夫南那裡確認了這

件事實。

  然後,過不久就發生了這件事。

  「一定是這樣……」

  明天一定要去確定事實真相,然後要那個死腦袋瓜給我好好注意,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奈武普利溫一面

這麼下定決心,一面停在門口。然後他轉動了門把。

  裡面是暗的。

  他摸黑走到放床鋪的那個角落。他一點兒也沒有懷疑,以為達夫南就在他旁邊的床上睡覺。他脫下外衣,

隨便丟在椅子上,走到自己的床鋪旁,慢慢爬上床之後,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然後他突然睜開眼睛。

  他低聲喚了一聲。

  「波里斯!」沒有回應。他又再試著叫了一次,但仍然一樣。

  奈武普利溫急忙起身,跳下床,然後走到達夫南的床前,摸了摸他的被子。果然,少年不在床上。
  「波里斯!你在哪裡?」

  他急著找出油燈,點了火。把不是很寬敞的家裡四處都照了一遍,但仍不見少年回來過的蹤跡。當然,他

也沒看到冬霜劍。「糟糕……糟了!」

  他將外衣披在身上,拿著劍,就往門外衝出去,全部動作花了不到一分鐘。然後他跑到少年可能逗留的幾

個地方。他用快速步伐沿著街道走著,到最後獨自站立在只有月亮掛著的昏暗天空下。波里斯沒有在街上。那他

會是到哪裡去了呢?看來一定是在默勒費烏思的家裡!

  奈武普利溫可以說是轉眼間就到達了目的地。

  他用力敲門,原本想呼叫名字,又怕吵到附近人家。由於他內心很緊張,便粗魯地敲了好幾下窗戶。

  窗戶很快就被打開了。

  「是誰……原來是奈武普利溫!這麼晚了有什麼……」默勒費烏思話都還沒說完,奈武普利溫有力的手就朝他

伸出窗外的頭伸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口。

  「快開門。我來找回我的男孩。」「你放手,我才能開門啊!」

  默勒費烏思的表情並不驚訝,他開了門做出手勢要奈武普利溫進去。奈武普利溫很快塊走進到那間仍然點

著燈,十分雜亂的研究室,四周看了一遍之後,他凶悍地問道:「波里斯……達夫南在哪裡?」

  默勒費烏思皺起眉頭,反問道:「那孩子應該在你家才對啊?」

  「不在。不是你要他到別的地方去的嗎?」

  「可是那孩子早在幾個小時前說他要回家,就離開這裡了,真的不在你家?」雖然祭司之間不管年齡差

異,按慣例都是用敬語,但他們兩人從很早之前就是親密無間的好友,所以並沒有照規矩稱呼。不過,當默勒費

烏思看奈武普利溫先是臉色僵硬,到最後已變成凶悍的表情,他直覺到這次的狀況不是用過去交情就能抵擋的。

  「……他不見了。那孩子……」

  突然間,像是在大吼般的聲音響徹了整間研究室。

  「我是說,他消失了!到處都找不到他!而且是在你做了那種危險事之後!」

  默勒費烏思也察覺到事態的嚴重。他沒再愚蠢地問「是真的嗎?」,而是二話不說就打開門,看看外面,

確定四下無人,隨即又再進房,從他那間雜亂的研究室裡拿出一支短短的棍棒。他一用力,整支棍棒便開始發

光。
  「走,趕快到可能的地方去找一找。」

  大約快天亮的時候,這兩名祭司出去尋找行蹤不明的少年,卻毫無所獲地回到最初見面的屋子前方。

  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這裡又不是位在大陸某個角落的村子,而是四面環海,與外地相距遙遠的唯一一

座島。即使想離開,也無處可去。但他們已經到碼頭去看過,確定沒有任何人搭船。附近的山地也全都找過了,

負責醫術與技術的頭箍之祭司利用魔法感應的魔棒一直發著光,可是儘管平常不易找得到的珍貴藥草或草菇之類

的東西,很多都被感應到了,卻始終沒有發現少年的蹤影。

  「只有一件事是我們可以確定。」

  默勒費烏思打開研究室的門,走了進去,把之前離開時故意點亮的油燈給熄滅掉。在燈油稀少的島上,徹

夜點燈是非常大的浪費,但他為了讓別人以為他像平常一樣在研究室裡熬夜,才故意這麼做的。

  奈武普利溫跟著走了進來,但還是沒有坐下,只是靜靜看著研究室裡的一角。他是劍之祭司,所以找人的

時候,他所能用到的也只有那過人的體力。現在連這一點也令他頗為生氣,而且他也實在是擔心得快瘋了。在他

們整夜尋找的過程中,默勒費烏思已經告訴他大概的經過情形。一想到自己的學生拿著一把力量幾乎全開放出

來、危險萬分的劍,而且突然消失不見,自己不禁感到十分罪過。對於自己的無能,不由得一股憤怒感從中而

來。

  默勒費烏思也不管奈武普利溫是否在聽他說話,把身體靠在椅背,忽然說道:「你必須隱瞞住這件事。」

  奈武普利溫轉過頭去。他的眼神比過去面臨任何敵人的時候都更加炯炯有神。

  「你什麼意思?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你還擔心你的錯誤會被揭露?」默勒費烏思仍呆板著臉說:「不知

道就別亂說。即使我這個死腦袋瓜祭司明天被趕出島外,我也不會覺得惋惜。可是達夫南那小子,可就不同

了!」「……」

  默勒費烏思看了一眼沉默的對方,接著說:

  「如果被人知道達夫南那小子消失不見了,島上的人都會去找他,那或許比較有可能找到那小子。但是我

認為,現在對解決問題能有實質幫助的只有戴希。如果那孩子消失不見是因為劍的魔法力量,那就更需要她。如

果只是一味地將失蹤消息傳開,不管那小子找不找得回來,所有人都會知道為何會發生這種事。你在祭司會議上

也看到了,要是被人知道現在的情況全是因為那小子的劍,你想他還會安然無事嗎?對於祭司們,對於島上的

人,對於攝政閣下而言,那都是不可容許的事。那樣結論就只有兩個:要麼劍完蛋,要麼劍和那小子同時完

蛋。」
  突然間,默勒費烏思扶著椅子站起來。原來是奈武普利溫有力的手第二次揪住了他的領口,另一隻手則是

抓住了他的肩膀。默勒費烏思看著奈武普利溫臉上出現的表情,但他似乎無心反抗,只是沉默不語。

  啪!

  默勒費烏思的身體又再一次,被更強的打擊力推到椅子上。雖然被用力打擊,他還是不生氣,甚至也沒顯

出痛苦的表情。他只是低著頭、閉著嘴巴。不一會,他張開嘴巴,吐出摻雜著血的口水和一顆斷掉的牙齒。

  奈武普利溫低頭看著他,低聲地用壓抑的語氣說道:

  「如果達夫南回來了……那顆牙齒我會用我的還給你。」

  沒過多久,太陽便已高高昇上了天空。

40、恩迪米溫

  正午,一名少女輕快地走在僻靜無人的鄉村道路上。還沒到思可理下課的時間,村裡幾乎見不到與少女同

齡的孩子。

  少女的手上拿著一圈用淡紫色草花編成的花環。在島上,習慣將這種名叫艾鵑苔花的根部拿來熬湯做退燒

藥。因此,這種花常被拿來當作探望生病小孩子的禮物。

  少女停在一間屋子門前。然後看了一下掛在門外的告示牌。這東西以前並沒有掛在這裡。

  謝絕探病

  少女惋惜地看著這用刀尖刻在木板上的文字,伸出手指輕輕撫著,這時她發現了背後的影子,便轉過身

去,然後看見一個彎著腰的男子正面對著她。

  少女微笑著說道:「啊,您回來得正好!」

  奈武普利溫雖然一副微笑模樣,但他臉上卻看不見高興的神情。少女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好久不見了,莉莉。」

  「嗯,達夫南好像病得不輕?」

  「……沒錯。」

  「真的不能進去看他嗎?」
  奈武普利溫看了一眼莉莉歐佩手上的艾鵑苔花,然後伸出手,說道:「給我,我幫你轉交給他。」

  莉莉歐佩把花環放到身後,用有些撒嬌的語氣說:

  「我不能親手交給他嗎?我編這東西花了快一個小時。加上摘花的時間,就兩個小時了。」「所以你就連

思可理的課也沒去上嗎?」「因為我想跟生病的朋友聊幾句嘛。」「你的這份心意挺讓人感動。」

  「您這是在諷刺我嗎?」

  莉莉歐佩故意想要轉移話題,此時奈武普利溫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然後又再一次伸出手,說道:

  「給我吧。如果你現在不給,我就走了。」

  「哼嗯……」

  莉莉歐佩聽出奈武普利溫心意堅定,於是用惋惜的表情遞出了花環。然後又再加上一句:

  「請您轉告他,祝他早日康復。還有,已經四天沒去上課了,我真想念他。一定要記得轉告哦!」奈武普

利溫無奈地聳了聳肩。然後莉莉歐佩便轉身朝她來的那條路走了。

  莉莉歐佩最後說的那番話雖然是半開玩笑,但也似乎有認真的成份在裡頭。要是換作以前,奈武普利溫可

能會遣她開一兩句玩笑,但現在他卻沒心情這麼做。他打開門進去之後,慢慢倚在關著的門扉上。

  他看著手上的花環。質地細韌的花莖由少女的巧手結實地編織起來,上面還漂亮地覆蓋著一些像蜜蜂翅膀

般的小花瓣。這小小的花環要是放在莉莉歐佩同齡的少女頭上,剛好大小適中,可是在他手中卻顯得非常可笑。

  奈武普利溫把花環掛在門把上。然後走向床鋪,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時默勒費烏思祭司應該已經去見戴斯弗伊娜祭司了。雖然已經過了四天,但他的少年不僅沒回來,就連

個蹤跡也沒發現,兩個祭司所做的已達到他們能做的極限。默勒費烏思雖不是容易跟人道歉的那種人,但那天早

上他一見到奈武普利溫,便說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然後他就去找戴斯弗伊娜祭司幫助去了。他們兩人都十

分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理解他們以及能夠幫助他們的,也只有她了。

  對島上的人,他們就說達夫南生病了,要在家休息。奈武普利溫認為達夫南既然不受島民的歡迎,用這個

理由應該充足了。可沒想到達夫南沒去思可理上課的當晚,小歐伊吉司就帶著他媽媽烤的餅乾找上門來了,第二

天思可理的教養科老師傑納西也親自來問候。對不讀書的孩子一向不怎麼喜歡的傑納西老師說出,因為達夫南在

學校裡還算喜歡讀書,所以他對達夫南有好感。

  傑納西老師比較尊重劍之祭司奈武普利溫的權威,對於不能見到達夫南並沒有表示抗議,但卻顯露出一副
驚訝的眼神。事情並沒有因此就結束。第三天,被人稱為木塔隱士的傑洛先生居然躊躇著站在門外,令奈武普利

溫既驚訝又不知所措,有一陣子都只是望著對方說不出話。

  「我想,朋友病了,可是沒有什麼東西帶過來,所以我帶了一本書,讓他躺在床上無聊時可以讀讀。」

  雖然傑洛比奈武普利溫大好幾歲,但仍對有著祭司職位的奈武普利溫相當尊重。不過,他也沒能見到達夫

南。奈武普利溫說默勒費烏思祭司囑咐要讓病人安靜,才好不容易地送走了他。他暗想,幸好主管照顧病人的祭

司——默勒費烏思是他的同謀,否則理由就太過牽強。

  「可以進去嗎?」這時,門外傳來的是默勒費烏思祭司的聲音。奈武普利溫急忙起身開門,發現站在門外

的並不只一個人。雖然並不出乎意料之外,但他仍隱隱約約有些罪惡感,他驚慌地說:

  「哎呀,真是的,戴希祭司大人也來了……」

  此人正是權杖之祭司戴斯弗伊娜。她臉上一絲微笑也沒有,只是點了點頭,就進到屋裡。

  三名祭司面對面坐下。最先開口的是戴斯弗伊娜。

  「默勒費祭司告訴我了全部經過。這下可……惹出大事了。」

  其實惹出大事的不是奈武普利溫,而是默勒費烏思。可是奈武普利溫在這位曾如同大姐般照顧他的戴斯弗

伊娜面前,像個挨罵的少年般緊閉著嘴。

  默勒費烏思說道:

  「是我惹的禍。奈武普利溫並沒有錯。所有一切都錯在我。」

  「首先,如果那孩子還在島上某個地方,我盡力用咒語想辦法把他找出來。因為不能讓人發現,所以要到

晚上才能做。當然,拖延下去也可能會很危險……但我總覺得那孩子應該是被劍的力量牽引越過了異空間界線。如

果沒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在那裡面,他現在應該是在靜靜地睡覺。」

  奈武普利溫慢慢地吁了一口氣。要真是這樣,那就好了!

  戴斯弗伊娜祭司清楚奈武普利溫和默勒費烏思的煩惱。這件事如果洩露出去,讓島民知道了真相,達夫南

是不可能無事的。

  戴斯弗伊娜對異空間有些親身經歷,但她並不知道島上的異空間裡有些什麼。就她所知,這座島在他們巡

禮者來之前是空的,所以她認為這上面隱含的幾個次空間也應該是空的。異空間與那種和現實完全分離的異界不

同,它和現實世界有著很深的關聯。
  戴斯弗伊娜轉頭看向默勒費烏思,說道:「默勒費祭司,如果這次達夫南平安回來,你會中斷查明劍之秘

密的實驗嗎?」

  奈武普利溫也轉頭望向默勒費烏思。看他一副猶豫的樣子,不禁怒從中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奈武普利

溫開口說道:「你為何不回答?你要讓那孩子多危險你才甘心?」

  隨即,奈武普利溫轉頭面向戴斯弗伊娜祭司,用堅決的語氣說:

  「如果達夫南回來了,我會把我的意思明白地告訴他。我會要他別再做這種危險的事。」

  而這時,卻傳來了默勒費烏思的聲音:

  「我知道這樣說可能不成理由,但我不認為中斷那個實驗是正確的。」「什麼……!」

  默勒費烏思舉起手,做出請讓他先講完的手勢。然後他面向戴斯弗伊娜祭司,繼續說道:

  「這次的事件確實讓達夫南處於危險之中。其實我也想,如果最初沒有開始實驗也許較好。但反過來想,

這所有一切都是因為那把劍隱藏了它的真面目,才出現這樣的事。」奈武普利溫聽到這番話,突然感覺到一陣毛

骨悚然。也就是說,有一股未知的力量一直隱藏著劍本身的面目,而他們就在少年身旁呆著。

  「我並不是想責怪達夫南,可即使沒有發生這件事,他也一直處在危險中。由於我的挑動,那把劍開始找

回它自己本體的絕大部分。不對,是不是絕大部分,這誰也不知道。正如我說過,那把劍竟然能將劍柄和劍鞘全

都吞噬,成了一個又長又尖的白色金屬。像一條邪惡的白蛇……是吧?」

  講到「邪惡的白蛇」的那一瞬間,戴斯弗伊娜忽然臉色大變。連奈武普利溫也瞪大了眼睛。

  所謂「邪惡的白蛇」,是代表他們月之巡禮者們在離開古代王國之前所看到的不祥象徵怪物。雖然王國不

是因白蛇而滅亡的,但那條蛇出現之後便接著發生了可怕事情,最後使他們不得不離開那裡。奈武普利溫深吸了

一口氣之後,又再吐氣,然後再吸一口氣,最後像是再也忍不住似地吐了口氣,說道:

  「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為何把那種不祥的東西和這孩子聯想在一起?到底你想說什麼!」默勒費烏思搖

頭說道:

  「不,我只是要你們意識到那東西的可怕潛力。絕對不是想污蔑那孩子。」「不是就好,可是現在你說的

已經有這種含意了!」

  「好!算了,我不說了。」

  戴斯弗伊娜拉了一下奈武普利溫的手腕,又再放下。然後用溫柔的眼神看著他。她看到眼前曾經是自己必
須安慰照顧、反抗性很強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長大,而且還想庇護另一個孩子。心中很微妙地有種心滿意足的

感覺。

  「默勒費祭司說的是有些過。忘了白蛇的事吧!不過,我基本上贊成默勒費的說法。」

  奈武普利溫努力地平息著自己的心情,聽到這裡,他驚訝地看著戴斯弗伊娜,說道:

  「什麼?您贊成他說的哪一句話?」

  奈武普利溫認為默勒費烏思還沒有講到重點。到底要如何處理那把劍,是不是還繼續研究。

  可是戴斯弗伊娜像知道他話中含意似地,接著說:

  「他認為那把劍潛藏危險,如果置之不理並非正確解決方法,我贊同的是這個看法。默勒費祭司的方式或

許有些過於激烈,但根本上還是沒有錯。如果達夫南回來了,我會親自出面來探究這劍到底有何力量。」「可是…

…」

  戴斯弗伊娜看到奈武普利溫的神情,便露出一絲微笑,說道:

  「奈武普利溫祭司,你是不是害怕達夫南那孩子被趕出島,也擔心他可能會被處罰或隔離,是嗎?」

  突然被叫出職銜,奈武普利溫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用認真的表情回答:

  「是的。還有,我想跟您說,不能從那孩子身邊奪走那把劍。」「不可以?為什麼呢?」

  奈武普利溫不知該如何回答。戴斯弗伊娜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直盯著他。她說「親自出面探究劍的力

量」,那就是要讓達夫南和冬霜劍分開一段時間。

  「這……這是……因為那是他執意要的方式。」雖然這麼說似乎沒什麼說服力,也沒有道理,但也可說是無法

再後退一步的底線了。

  奈武普利溫希望達夫南不要活在別人的命令或約束下。他希望不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達夫南都能用自

己的力量、自己的步伐去前進。達夫南,不對,是波里斯。貞奈曼,他將那把劍視為死去哥哥的分身,守著這劍

可說是年紀還小的他唯一能報答哥哥的一條路。所以不可以讓其他人把這把劍拿走。

  當然,奈武普利溫愛這少年。但這是少年可以自己意志進行選擇的東西,即使這東西屬於惡魔,他也不希

望少年因為怕而去逃避。儘管奈武普利溫一直在徒勞地否認自己是月島巡禮者的事實,但身為巡禮者,他確實擁

有不懼現實、重視意志與理想的精神。那就是不作假,選擇危機的精神。

  少年是他的一面鏡子,他正走向自己無法得到的那條人生路。奈武普利溫希望自己能盡力幫少年完成,而
不是讓危機自行消失。

  「他執意要的方式……」戴斯弗伊娜抬頭望著上面有木樑刻畫出線條的天花板,低聲喃喃地說:「奈武普利

溫,你真是個可怕的老師,也是硬要同伴發揮力量的朋友。如果你是那孩子的父親,恐怕就不會這麼輕易地下此

結論。我有小孩所以我很清楚那感覺。你對我說過,那孩子在大陸經歷過太多的痛苦。但你卻還要那孩子再受

傷、再經歷更傷痛的事,企圖將他磨煉為真正的寶石!」

  「不是。」

  奈武普利溫搖了搖頭,看著戴斯弗伊娜的眼睛,說道:「我只是希望那孩子能自行決定自己的事情。我只

是、只是想當一面牆壁,希望能夠幫年紀還小的他擋住侵襲他的風。最好他能早點成為一個不再需要老師的人,

我想要他學到'需要的所有一切都在自己身上'的道理,那麼世上所有人所有事就都是他的老師了。那孩子現在確

實是依靠著我,但結束的時刻很快就會來臨。不是我要拒絕他,而是他自己會離開我,自立自強。」

  在一片綠色田野之中,一顆突起的白色岩石正受到陽光的照射。她原本想用手去觸摸,但她還是算了。她

只是一直看著白色岩石,看得眼睛都痛了。但她還是一點兒也不厭倦,就這麼一直地看著。

  其實岩石上什麼也沒有。

第一天時,她認為可能是因為忙才會這樣。第二天,她只是覺得心情怪怪的,可能是因為沒做一件熟悉的事。

反正心裡就是有些空虛。

  看了空蕩蕩的岩石一會兒之後,她動了動嘴唇,試著吟唱起歌謠。這是幾天前教的聖歌中的一部分,今天

吟唱起來卻顯得有些枯燥。看來今天實在不是唱歌的日子。

  「你應該對我說'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彷彿像是有人在聽她說話似地,她出聲說道。這一刻她的聲音聽起來完全不同於吟唱,甚至有些陌生。這

裡沒有其他人,她只是演獨腳戲似地說著話,但她做的實在是太怪異了。

  她又一次說話。

  「快回答啊!」達夫南睜開了眼睛。

  「我叫恩迪米溫。」

  那是一直迴盪在他耳邊的一句話。像是才聽到,又像是已聽到了很久。從那時到現在,有很長一段時間他

都在作夢。
  他想起自己問對方:「那麼,我應該怎麼叫你?」

  他已經習慣島民們把名字縮簡稱呼人,所以不經意地問出這句話。可是恩迪米溫卻露出不清楚這是什麼意

思的表情。

  「你就叫我恩迪米溫,難到我還有其他的名字嗎?你想知道我的綽號?」

  達夫南自覺失言。沒準他們生前名字是不縮減稱呼的,這對他們而言可能是很神聖的事。

  恩迪米溫在距離他不遠的濕洞壁下方放了一樣東西,然後就走了。那是一個青銅製的大碗,裡面有十幾個

像鴿蛋般大小的圓石子。

  碗的旁邊某個地方一直有水在滴滴答答落下,彷彿像在計算時間似的。他這時正躺在一個洞穴裡,透過圓

圓的洞口,可以看到外面的黑暗夜空。四周的空氣有些潮濕,像是剛剛下過一場雨。

  達夫南計算著自己在這裡呆多久了。他不覺得餓,所以應該不太久。不過,這裡除了一直能聽到的水滴

聲,其它什麼聲音也沒有。他坐起身子,把放在腳邊的青銅碗拉了過來。那個碗比看起來要重些。

  然後他拿起一顆石子。那石子外表有著淡綠色的彩光與微微的銀光。他把石子放在手掌裡滾動。同時慢慢

地回憶起來。

  當時幽靈少年「恩迪米溫」和他的朋友們說過,不能讓這個異空間裡其他的「大幽靈們(他們為了讓達夫

南理解,就用這種方式來稱呼)」知道達夫南的存在。他說,一把劍能夠任意穿越原本應該分隔開的兩個空間,

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此劍可能會被奪走,而且他也可能會被抓,並且永遠不能出去。

  達夫南也同意這種看法,當他握住恩迪米溫伸出的手時,周圍的模樣已有改變,此時洞外天上的月亮和在

他那個世界所看到的月亮一樣,令他安心了許多。此時月亮是下弦月。

  「你最好還是睡一下。你既然無法吃這裡的食物,也有可能感受不到其他的。所以你還是睡吧。這樣一來

你會感覺比較安全。在你睡覺的時候,我去找找可以讓你回去的方法。」

  達夫南當時像個聽話的孩子般,躺了下來,接著就立刻入睡,還做了夢。

  按照恩迪米溫所說,每個夢都可以從達夫南腳邊放著的那些石珠子上顯現出來的。他首先看到的是什麼也

沒有的一片漆黑,接下來便出現了一片白亮的沙漠。達夫南沒見過沙漠,所以不知道沙漠為何會如此發亮。走過

去一摸,才知道那全是非常精細的沙子。

  他還做了另一個夢。夢裡很像他初到島上時看到的廢墟幻影,其中有一口老井。只是,廢墟的模樣並不像

那時看到那樣已嚴重毀損。只是夢裡是空蕩蕩的,看不到任何其他人。他走近那口井,先觀察它的周圍。見那裡
長了許多黑色青苔。他好像在哪裡見過這種青苔。接著,他朝裡探看。

  井裡沒有任何東西。似乎可以遙遙通往某處。

  「你醒了啊。」

  達夫南正一一回想他做的夢時,突然聽到個陌生的聲音,不久便有個不陌生的人影慢慢地現身於空著的空

間。等到完整呈現面貌,恩迪米溫已經走到了達夫南的面前。他那半透明的頭髮輕輕浮起之後又再垂了下來。

  「你是不是作夢了?」

  「嗯。」

  恩迪米溫看到達夫南手上拿的石珠,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隨即啪地一聲,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白色影

像,之後便消失不見。影像裡面有一口井。

  「原來你最後夢見的是這個!我們稱為老人之井。」

  「那是什麼意思?」

  「那口井會把往井裡看的人變成老人。呵,當然,也不都如此,只是在某些特別的日子就有作用,使一些

人臉孔變老,一些人心境變老,想擁有老人一智慧的人會臉孔變得滿是皺紋,而想要快點成人的小孩則會變得對

世事毫無興趣。」

  「既然如此,那你們為何要去看井裡呢?」

  「因為那裡面有絕對不能失去但卻已經失去的東西。」

  達夫南這時瞥見洞外正要西下的月亮光映了進來,僅存魂魄的少年因那月光呈現出臉孔的輪廓,顯出一副

失落的眼神,盯著達夫南。

  一雙惑人的碧色眼瞳在盯著他。

  在現實世界裡,夜晚正要來臨。島上的三名祭司在大禮堂舉行了簡短儀式之後,只留下戴斯弗伊娜,其餘

兩名祭司先各自回家了。

  奈武普利溫推開那扇掛著「謝絕探病」告示牌的門,進到了家裡,找出油燈點上,屋裡便亮了起來。

  接著他便呆住了。
  因為,居然有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在屋裡等著他。他雖驚訝於此人竟然在看到拒絕訪客的告示後還大膽進

門,但更令他驚訝的卻是:他沒想到這個人會來他家!因為自從七年前的事件之後,兩人雖都活著,卻形同陌

路。

  原來,坐在椅子上的是伊索蕾!

  「好久……不見。」

  「什麼好久不見?」

  伊索蕾站起身子,瞄了一眼掛在她前方門把上的艾鵑苔花環。奈武普利溫露出有氣無力的微笑,答道:

  「我是指好久不見你來找我。」

  生活在同一座島上,其實應常有機會碰面。誰也沒有刻意躲避誰,只是都很快速地走開。兩人偶爾會有對

話,但都只限於必要時,像她這樣找到他家來,還的確的是很久以來的頭一遭。

  啊,確實有七年之久了。

  「我並不是來找祭司大人的。」

  奈武普利溫請她先坐下的輕輕做了個手勢。

  「看得出來你不是來找我的。」

  突然沉默了一下。兩人與其說是尷尬,倒不如說是無話可說,就像與初識者相見一般。很久以來,他們總

是習慣性地視而不見擦肩而過,但這次卻不一樣,他們一個是訪客一個是主人。

  是不是要像主人般問她要喝點什麼?還是對七年來第一次會面若無其事,直接告訴她那件嚴重的事?是等

她開口,還是在她開口之後,自己再無所謂的說?

  「達夫南到哪裡去了呢?」

  沉默很快就被打破。

  「他不在這裡。」「你不會是說他去散步了吧?」

  「不……」

  他們兩人如果真要談,確實有太多話要講。不過他們只是面對面站著,沒有人願意坐下來。伊索蕾一手插
在白色棉布裙上的寬口袋裡,正面直視著奈武普利溫。

  「你好像在隱瞞什麼事。」

  奈武普利溫沉默了一會後,慢慢地開口說道:「你原本打算要守一輩子的禁忌,卻因那個孩子而打破

了!」

  伊索蕾稍微抬了一下她金色眉毛,說道:「我是達夫南的老師啊。我只是在奇怪,明明他那天早上還好好

的,怎麼會病到一連五天都無法出門呢?」

  「所以你有結論了?」

  他這麼一說,兩人的談話立刻變得有些怪異。照理說她應該擔心達夫南的行蹤,但他們兩人好像比較在意

如何讓自己的行為解釋得過去,兩人心中都有不願說出的心事。

  「請不要轉移話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擔心他?」「當然。難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啊啊,對,因為你是他的老師。」

  「……」

  談話內容像一直在原地打轉。可是過了一會兒之後,奈武普利溫突然用力搖了搖頭,然後用雙手把頭髮往

後撥了好幾下。接著他一改原本想要混過去的眼神,連眼瞳也變得認真起來。而伊索蕾只是一直盯著他的動作。

  「你剛才先進來了,所以也該看出是什麼情況了吧?所有事情都是在說謊。達夫南不是生病,而是去向不

明。我們在島上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我們猜想他有可能是因為某種魔力所致而踏進了異空間。戴斯弗伊娜

祭司大人現在正透過一個特殊魔法儀式,試著感應那孩子的位置。知道事實的只有我、戴斯弗伊娜祭司大人,還

有默勒費烏思祭司大人,現在你是第四個知道的人,你一定要保守秘密。這一切都是因為達夫南的關係。因為…

…」

  此時,傳來了伊索蕾的聲音:

  「原來是因為那把劍的關係!」

  奈武普利溫停住原本要快速解釋清楚的話,現出一副疑問的表情,低頭看著她,問道:「你怎麼會知

道?」

  「我指的是那孩子常帶在身邊的那把劍。是祭司大人您允許他帶在身邊的那把劍。」
  伊索蕾和達夫南相處時,從來不曾向達夫南提過冬霜劍的事。可是這絕不代表她不在意。因為她早就看

出,每當她為了教達夫南而吟唱一小節聖歌時,達夫南身旁的冬霜劍就會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她一停住不

唱,那股力量很快就消失,好像是只有接觸她的聲音才會不安似地,在四周的空氣之中形成一股不協調的氣氛。

在呼氣與吸氣吟唱時,她都能感受到。

  有好幾次她都想問達夫南,但因為伊索蕾一停住歌唱就無法感受到那股力量,所以也一直無法完全確信。

她甚至無法正確判斷那股力量是善或惡。但是,她可以確定那把劍蘊藏有某種奇怪的力量,會對她吟唱聖歌帶來

的魔法起微微反應。

  「那麼,那天的黑暗也跟……那把劍有關係,是嗎?」

  被刺中核心的奈武普利溫先是沉默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他覺得就是伊索蕾也不能隨便信任。不,應該說,正因為是伊索蕾,所以反而更不能信任。

雖然她親自來這裡多多少少表示對達夫南懷有好感,但她的父親伊利歐斯祭司是為了守護島上安全而犧牲掉自己

性命的人。所以對於守護島嶼的安全,伊索蕾不可能不敏感。而且她父親的強硬固執個性幾乎都遺傳給了她。

  奈武普利溫一沉默,伊索蕾便簡短地說: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如此極力想要保護那孩子。」

  伊索蕾並沒有正式學過魔法,但她在魔法方面的知識卻早巳超越奈武普利溫。只是這樣片面聽下來,就已

經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奈武普利溫突然開口說:「你……伊索蕾,覺得達夫南怎麼樣?」

  伊索蕾霎時之間顯得有些驚慌。粉紅色的明亮眼瞳裡閃過了一絲慌亂。

  「什麼覺得怎麼樣?你要我怎麼回答?」

  奈武普利溫搖了搖頭。

  「不,我是指你有多喜歡那孩子?對他的好感到什麼程度?好到可以保護那孩子不受他人傷害嗎?即使你

知道這樣做會有一些危險?」

  伊索蕾輕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之後又再睜了開來。然後毫無笑容地說:「我看起來像是會主張讓達夫南

被趕出島的人嗎?」

  「我不知道。嗯,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那種人。」

  回答很簡短。奈武普利溫確認似地像要再問了一次:

  「那也就是說,你會保護那孩子,讓他不受傷害?」

  這話聽來有些突兀。伊索蕾帶著猶疑的眼神一直盯著奈武普利溫,但奈武普利溫卻臉上掛著疲憊的微笑,

又再說了一遍:

  「你說啊。」青銅色的石珠散發出奇妙的光芒。在光芒之中若隱若現著某種影像。

  洞穴外的月亮不知何時已經西下,不見蹤影。再一次入睡的達夫南沒過多久就醒過來了,像上回那樣盯著

那些珠子。

  他在某顆珠子之中突然看到自己童年時的模樣,所以他繼續看其他珠子,想找出其中是否有他以前的記

憶。恩迪米溫說過,這些珠子會反映出自己靈魂所擁有的記憶或想像,而且珠子會給予他未來的預知。

  達夫南想看的只有一個,就是耶夫南的面容。

  夢在清醒之後印象會消失的,醒來之後所記得的,也僅限於一些感受得到的感覺。可是在睜著眼睛的狀態

下直接看到影像就不同了。在不是夢的現實之中,只要能看到耶夫南微笑的模樣他就滿足了!這是他好久以來所

期待的事,雖然只是影像,但只要能看到,他也心滿意足了。

  如果說這些珠子真能反映出他靈魂所擁有的感情,那麼裡面就一定會有耶夫南的模樣。

  「你到底想看到什麼?」

  恩迪米溫在他旁邊坐了好一陣子,他也沒發覺到。達夫南被突然傳來的聲音給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開朗的

笑聲隨即在他耳邊響起。

  「你怎麼還是會被嚇到啊?」

  「當……然啊。因為我是人,你是幽靈嘛。」

  即使他這麼說,恩迪米溫也沒有生氣。他只是看著達夫南拿著的那顆珠子,然後說道:「你是不是很想看

到什麼?要不要我幫忙?」

  達夫南想都不想,就一口氣回答:「你幫幫我。你說過這些珠子會反映出我的記憶,我想看看我死去的哥

哥。請讓我看看吧。」「你要我讓你看到死去的人?」
  恩迪米溫疑惑地歪著頭。半透明的金色頭髮斜斜地碰到了一邊的肩膀。

  「你不是覺得看到我會感到害怕嗎?看到死人對你說話,即使那個人以前和你很要好,也可能會令你害怕

的。」

  「我不是要見到死去的人的靈魂。我是要看到這珠子裡的……」

  講到這裡,達夫南突然把話打住了,然後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說道:

  「你是說……你……可以讓我見到我哥的靈魂?」

  恩迪米溫輕輕揚了一下他的眉毛,答道:

  「我可是死了好幾百年的幽靈!不也能這樣出現在你眼前嗎?你哥應該沒死幾年,所以當然沒有理由會看

不到!」達夫南的表情像是有些沉鬱,同時又像是有些高興,彷彿同時又哭又笑的樣子。他情不自禁地去握恩迪

米溫的手,在半空中撲了個空,卻還是用誠摯的語氣喊道:

  「請……請讓我見到他!」

  恩迪米溫搖了搖頭。

  「最好不要這樣做比較好。」

  「不,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沒關係!我不怕!只要他沒事……」

  最後的那句話是哥哥生前常會習慣加上去的話。可是在達夫南要講出來的那一瞬間,他想到了一件事。

  「難道……如果我見到我哥的靈魂,他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恩迪米溫又再一次搖頭,說道:「沒有那種事。可是有比那更嚴重的問題。你不是說你哥才死沒多久?現

在跟你說話的我是死了很久的人,所以我現在已經能坦然面對我生前的痛苦或怨恨。即使見到你這個活人,也不

會產生其他的慾望。但是才死沒多久的靈魂卻不同。他們仍處於自己死時所感受到的情緒之中,甚至有還會增強

那種情緒,所以要是他們知道了與活人溝通的方法……」恩迪米溫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猶豫著該不該說下去。達夫

南忍不住催促他。

  「會怎麼樣?是不是會發瘋?」

  「比發瘋還更糟糕。他們會用盡全力趕出活人的靈魂……奪取肉體。」
  「……」達夫南緊閉著嘴,但腦子裡卻有各種情緒接踵而至,困擾著他。其中有不論發生什麼事也要和哥哥

見一面的那種殷切期盼,同時又混雜著一股要和死者見面的那種原始恐懼,再又想到哥哥死時絕非安詳的狀態,

更多的是,那份強烈到無法輕易克服的情感……

  但他又不想看到所愛的哥哥變成很醜的樣子。正是這種友愛與利己心態的交錯,每當他一再感受到這點,

就會有一股像在割心般的痛苦。

  恩迪米溫在一旁等著,讓達夫南好整理情緒,他說道:「現在外面世界的人正在呼喚你。或許這是僅有的

一次機會,你最好去回應會比較好。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件事的。」

  「呼喚我?」

  滴答、滴答、滴答……水滴的聲音突然穿入他的知覺,傳到他耳中。像是原本靜止的時間又開始轉動的感

覺。

  「嗯。我也從很多方面試著尋找幫你的方法,但是看來如果不告訴'大幽靈們',就很難幫你出去。不過,

正如我已說過的,我認為他們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可能不會輕易讓你走。但是我知道回應外界呼喚的方法。你要

回去,是吧?」

  最後那句話突然以一種微妙的語感敲動了達夫南的心。要不要回去呢?當然……回去之後等著他的並不是一

個幸福的生活,何況他以前就很渴望的隱者洞穴,就和這裡差不多。

  「亡者世界比我想像的還要和平……我從沒想過會有這麼和平的世界存在。你們是不是在這個地方已經安靜

存在了幾百年?既不受生前事的影響,也不管活人世界的事?」

  恩迪米溫似乎僅憑達夫南說的話就看穿了他的心事。他靜靜地回答:

  「這裡其實比你所想的要無聊許多。我們無聊到去觀察你們活人,同時把你們的死亡記錄在方尖碑上。」

說話同時,恩迪米溫伸出手來,輕輕撥弄了一下達夫南拿著的珠子。隨即,珠子便發出和之前不同的亮光,亮得

令人看了眼睛有疼痛之感。

  「回去吧。就算你想要呆在這裡,也沒辦法在這裡生活。因為你是活著的身體。你的那個身體如果硬要呆

在這裡,只能躺在洞穴裡一直睡覺。在永遠有月亮的永遠夜裡,用夢也無法得到安慰,只能無止境地沉睡。」

  恩迪米溫站起身來,攤開手在半空中揮了一下。隨即,彷彿劃出了一條分割空間的路一般出現了一個長長

的縫隙。從縫隙裡射進了明亮的光線與溫暖的和風。那個世界和這全是藍色雲霧的地方截然不同。

  「那個溫暖明亮的地方就是你以前生活的世界。現在,回去的時刻到了。只要再等一會兒就可以回到那裡
了。」

  「等一下!那我們是不是不會再見面了?」

  達夫南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不捨。恩迪米溫的模樣就快消失掉,像看到水滴流掉的樣子。殘留在耳邊的

是他最後的說話聲。

  「可能我們再也……」

  之後說的是什麼話,連想都還來不及想,石珠散發出的光芒已變成波濤,環繞住達夫南的視線。光線實是

太亮,眼睛已睜不開。他揉了好幾下閉著的眼睛,搖晃了幾次自己的頭之後,突然睜開眼睛。

  「啊……」

  眼前是一片非常寬廣的原野。這肯定不是島上任何一處。眼前是他熟悉的針尖草,放眼望去可以看到遙遠

的地平線,灰暗的天空與乾涸的土地,這裡雖然荒涼卻刺激了他的內心深處,在他記憶之中,只有一處是這樣的

地方……

  少年睜大眼睛站在那裡。

  他知道自己眼前是什麼,但卻又不敢置信。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他之前是在作夢?他如此辛苦獨自

一人過生活、痛苦旅行的這幾年,難道都只是一場噩夢?

  他曾經失去所有,只拖著一個存活的身體,為了生存而犯下罪行,還有疑心……原來,變得如此骯髒的自己

只是暫時離開了這裡。這片空曠的原野是他的故鄉,他曾經在這裡和所愛的哥哥一起奔跑打滾……

  他猶豫地握起了一串草穗之後又再放開。已經成熟的種子便由手指縫隙間一粒粒掉落下來,隨著細碎的黃

色塵土在風間飛揚。已經是夏末,正是奇瓦契司開始吹起冷風的季節。在這片長滿雜草的原野上,太陽低垂的紅

影在晃動著。

  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在下巴微微散開之後墜落下去。他宛如要踏出第一步的嬰孩般,猶豫地試著邁出

步伐。他踏到的是泥土地,手臂揮開的是生長茂密的長草。啊,原來他不曾離開過這裡,原來他一直是在作噩

夢。如今夢醒了……

  「波里斯!」

  少年轉過身去。他急忙尋找那聲音的主人,環視著周圍。如同是睡了半天才醒來就忍不住想找媽媽的嬰兒

一樣,有個人他非常想要見到。那個他出來尋找因而睡著作了噩夢的人,正站在那裡。
  「啊……!」

  他口中迸出的不知是驚歎聲,還是呼喚聲,開始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他伸出雙臂,揮開擋住視野的長草,

深怕對方會沒發現到自己似地跑著。背對著太陽站著而拉長了的熟悉身影正在對他招手。我們是不是已經分開好

幾年了?還是只有半天時間而已?

  「哥!」

  趕快回去!回去吃晚餐的時間到了!

  微笑……和眼淚……和所有一切全都混雜在一起,少年跑了過去。哥哥看起來年紀有些小,身高也稍微矮了

點,面容還有些稚氣。可是令他喜愛的微笑和眼神卻絲毫沒變,還是老樣子。哥哥的褐色頭髮隨著傍晚涼風飛散

開來。

  他停了下來。

  「哥……」

  少年突然擔憂起來。與哥哥面對面相視,哥哥的身高簡直就跟自己一樣高。哥哥應該是比他高很多才會伸

手弄亂弟弟頭髮的呀?不對,這不是那個時候的哥哥,他看起來大概只有十五歲左右吧。那麼,他自己又是幾

歲?

  「趕快走吧!爸爸已經在等我們了。」

  哥哥在他面前像是抱起了一個很小的孩子。然後又再往上托了托,就轉過身去。然而哥哥的手臂裡並沒有

任何人。應該是七歲小孩的自己並不在那裡。

  「在草地上睡午覺會感冒的,你這個小鬼。下次不可以再這樣!」

  聲音越來越遠了。少年用顫抖的聲音,對著一直很想見到的人背影,低聲喃喃地說道:

  「不……我才不會感冒。可是……哥……我剛才睡在地上,現在肩膀跟腰都好酸……」

  「那是當然。回去叫奶媽幫你按摩一下好了。」

  他知道接下來會怎麼回答。他說出了沒有人聽的答話,但眼睛裡卻又再度湧上了淚水。

  「好……哥哥你這樣抱我……好溫暖……真好……」

  十五歲的少年耶夫南繼續走著,越走越遠。在這片原野的那一頭,貞奈曼宅邸正孤立在那裡。沒有任何裂
縫的乾淨外牆與屋頂,那是他以前住的屋子。

  他的眼前突然朦朧起來。

  不是因為眼淚的關係,而是因為周圍慢慢變得昏暗的緣故,乾涸雜草原野以及遙遠的地平線開始消失了,

宅邸也變得昏暗不清楚了,就像夜晚來臨那樣,哥哥走路的模樣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突然間,少年忽地把頭抬高。

  「哥!哥!不要走!」

  他又一次跑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呼叫,朝向無法抓住的幻覺奔去。可是周圍卻立刻完全轉黑,令他根本看

不到任何東西。

  他的神智也令他看不到任何東西。

41、迂迴策略

  「喂,大哥。你如果不想嘗點坎塔庫爾果特製的黃金蠍,那就隨便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吧。好不好?」他已

經嘀咕第五次了,這次終於忍不住喊了起來。而原本走在前面的柳斯諾此時才停下腳步。於是尤利希滿臉喜色,

很快地跑到他前方擋住去路,還對他嘻嘻笑著。

  「你都二十五六歲了,怎麼對吃還這麼執著?」

  柳斯諾說話的語氣總是很僵硬,不過尤利希知道這是責怪自己兄弟的那種口吻。尤利希頗能善用這種關

係,就這一點他也許比柳斯諾勝一籌。

  「哎呀,是呀,我從小就是有一餐沒一餐,經常餓肚子,所以現在變得再無法忍受餓肚子了。大哥你出身

在不錯的家庭,從小不愁吃穿,我看你一定不知道什麼是餓肚子吧?」

  「……胡說八道。」柳斯諾的父親以前是位裁縫師,曾經享有盛名,甚至幫那位人稱「羅恩的霸王」的安德

烈耶夫統領縫製過好幾件禮服,在當時也累積了相當的財富。只不過,後來安德烈耶夫統領死於非命,跟他稍有

關係的人都被趕出羅恩。否則,柳斯諾或許還能享受更長久的幸福童年。

  柳斯諾環視了一下周圍。他平常只要一陷入思考,就會像現在這樣,對剛走過的場所根本沒留意。不過在

這種情況下,他的身體就會發出精密到令人驚奇的自然反應引導他,即使他的心思是在別的事上,這種人稱「五

感」的自然反應也就自動啟用,使他不會撞到東西、跌倒、走錯路,甚至可以讓他繼續和周圍的人進行日常對

話。當然,此時他是否還記得談話內容,就另當別論了。
  柳斯諾和尤利希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個三岔路的中央。不過,即使柳斯諾的感覺再怎麼厲害,位於陌生的地

方還是需要靠頭腦才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並沒有動腦筋去想,而把目光移向尤利希。知道狀況的尤利希嘻嘻

笑著說:

  「坎塔庫爾果美食店距離這裡十米,這裡是鵝肉市場三岔路。」

  柳斯諾舉起自己的手。他總會隨意拿著不知何時拿到的東西,這已不是一兩次發生的事了,因而這回他也

沒吃驚。現在他手上拿著的是一張莫名其妙到手的紙張。他攤開紙張。坎塔庫爾果一流廚師傑亞奈勒特製最高級

的黃金蠍現捕的黃金蠍以沿岸海水現煮而成配有檸檬汁與青草的一品香味量多足夠四人品嚐只要一萬元!並贈送

每位賓客兩杯葡萄酒

  尤利希在一旁看他的模樣,然後開始咯咯笑了起來。柳斯諾「不知不覺」地把那張傳單折了兩折之後,做

出一個裁縫的折邊。

  「嗯,所以說,你是想去這裡,是不是?」

  尤利希好不容易停住笑聲,答道:

  「請不要擔心。為了大哥,除了蠍,還有大鵝都在乖乖地等著。」

  傳說在珊斯魯裡王國的外圍都市坎塔帕爾斯最有名的食物就是鵝肉和蠍,所以像尤利希這樣選擇吃蠍的外

地人很多。

  柳斯諾抬頭望著天空,自言自語般嘀咕著:「肉對身體不好。」

  十幾分鐘後,兩人還是帶著那張有折邊的傳單,在「坎塔庫爾果」美食店一角的餐桌前坐了下來。

  兩人討論一番之後,才決定點一份小盤的蠍和一大盤生菜沙拉。令人驚訝的是,菜單裡竟然也有為柳斯諾

這種人設想的「特大盤生菜沙拉」。心生驚訝的尤利希委婉詢問端菜的人,結果那個人卻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答道:

  「哦,這一道當然是為素食者設計的菜。」

  尤利希一直以為「只喜歡蔬菜和水果的奇怪人類」在全大陸僅僅柳斯諾一個,如今看著在自己眼前露出會

心一笑的柳斯諾,尤利希心想,應該全面修正這看法才對。終於發現到柳斯諾的秘密身世了!這個人根本就是……

不,應該說這個人的祖先之中一定有一個是,不對,是有好幾個是珊斯魯裡人!

  珊斯魯裡這個國家比較不為人知,但他們的美食家,不對,在普通人眼裡看來簡直可以說是「怪食家」,

卻非常地多。雖然他們其他方面的發展都比較緩慢,但唯獨飲食文化,卻是異常地發達。別人絕對不吃的一些東
西,他們都能用各種怪異的方式做成食物,即使是日常的食物,他們也會依喜好不同而做出各種變化。所以這裡

才會有餐廳發廣告傳單,或者有專為素食者設計的菜單,這些可都是在大陸其他國家找不到的風俗習慣。

  突出於大陸東部的小半島「珊斯魯」以及與其相鄰並巧妙阻隔住滅亡之地的小山脈「孔雀綠色山脈」,還

有位於其中的彎月形綠地,這三塊領土構成了珊斯魯裡王國。雖然這個國家屬於大陸的一部分,但由於滅亡之地

的惡性影響阻斷了這個國家與其他地區的交流,所以他們與外地的交流只停留在較低的瞭解上。

  或許是因為他們對大陸歷史的影響太小,也或許是因為地理方面的條件所致。所以,一般大陸人對於這個

國家的印象只是一個「有自己特有的宗教,而且是女巫國王主政的特殊國家」,而珊斯魯裡人對大陸方面的事則

一點兒也不關心。

  其實從某個角度看來,在同一塊大陸生活卻互相漠不關心,這也算是滅亡之地的功勞。對珊斯魯裡人而

言,如果現在對大陸其他國家大開門戶,他們很有可能會成為苦役。當然,大陸人的立場也是一樣。因為這個國

家的文化實在是太特別了,因此在外地人的印象中也很差。不過,要說例外還是有的,就是最近一段時間,這個

國家和大陸北方強國雷米的關係在改變,雷米王國正和他們開展小規模交易以及長期性的軍事合作。因為這個緣

故,珊斯魯裡設置了唯一一個開放的貿易都市,就是坎塔帕爾斯,也因此,柳斯諾和尤利希才毫無波折平安到達

珊斯魯裡。不過,他們如果想要離開坎塔帕爾斯到其他地區,那可就會有些問題了。「大哥,我們應該下個結論

了。」

  尤利希原本一直用指尖敲著木杯,等待著食物上桌,這時突然坐直身子,開口說道。他繼續說:

  「你覺得讓我們吃盡苦頭一路追到這裡的那個小鬼,到底有沒有可能來過這裡?」

  他們帶著一張從坎恩選侯那裡拿到的波里斯。貞奈曼全身肖像,這是依照勃拉杜從貞奈曼宅邸撕下的全家

畫像中描畫出來的。那時波里斯大概才十歲左右,所以畫像上的人與其說是少年,倒不如稱為小孩子,有著小巧

可愛的臉蛋。跟如今人在月島的達夫南相比,就只有臉孔相像而已,整體的感覺與身體的成熟度,早已經全然不

同。

  這一點他們當然不知道。雖然知道他已長大了幾歲,但在他們看來,小孩子差兩三歲不會差到哪裡去。不

過,有個養子的尤利希也說過,孩子都有可能突然長大。

  「雖然可能性很小,但還是有必要再調查一下。」

  「可能性很小?依我看,他根本就沒來過。我倒覺得他一定是搭船出海之後就淹死了。想要進到珊斯魯裡

的人,如果沒先到坎塔帕爾斯港這裡,是不可能進得來的。這一點連我們也不例外。而且像我們這種外國人,出

了這港口到別的地方去會怎麼樣,這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吧?」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到他們國內。」

  「哼,當然啦,如果他遇到一個好心的珊斯魯裡人跟他同行,是有可能做得到。但是大哥你知道那是多麼

困難的事吧?雖說這國家是'沒有法律的國家',但對於外國人,他們可絕對是'無法無天'.」

  「沒有法律的國家」和「無法無天」同樣都是沒有法律,但含意可就天差地別。正確地說,珊斯魯裡並沒

有法律禁止外地人通行,因為這個國家根本沒有一部完整的法典。

  但是,這裡有著更為強大的約制力量,就是他們會排斥外地來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他們的國民有一

天對外地人扔石頭,把這個人打死,也不會有官員出面調查的。那些同時身兼祭司職位的官員按照慣例,在對同

樣的問題不關心九次之後,第十次就會若無其事地判外地人死刑。他們甚至還以此荒唐的慣例自豪。

  「像你這種人都會怕無法無天,可真令人驚訝!」柳斯諾表情沉鬱地說道。尤利希則是頑皮地微笑回答:

  「無法無天的人我可不怕,倒是那些令人覺得麻煩的人,我才最痛恨。對了,肚子都快餓死了,怎麼吃的

還沒來啊?」

  沙拉早就端上桌了。尤利希環顧四周,看看呆會兒的餐點是什麼樣子,但是今天好像剛好沒人點黃金蠍。

黃金蠍當然算是比較貴的菜餚,不過,他們會從坎恩統領那裡拿到充分的經費,所以價格對他們不算什麼。

  沒看到黃金蠍,但尤利希卻看到了別的東西。他伸出手臂,敲了敲桌子,要柳斯諾注意。

  「那邊,你看。」柳斯諾原本正面無表情地咬下一口生菜,此時他轉頭過去,剛好看到一名男子走進餐

廳。

  並不是只有他們在看這男子。幾乎整間餐廳裡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人口處。這或許是因為,進來的雖然只

有一個人,但在門外伏拜等候的人卻有數十名之多吧。而且那些人都穿著只有珊斯魯神官才穿的白衣。

  一名男子看起來算是他們的代表,他對當先進門的人說道:

  「請貴人不要讓陛下擔心。」

  率先進來的那個「貴人」轉身回答:

  「陛下說過,我的事她不會擔心,因為我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這名男子說話的語氣很爽快,說完之後便在一張餐桌前坐了下來,隨即大聲叫喚侍者,和尤利希一樣點了

黃金蠍。而二十三名珊斯魯神官則仍然伏拜在餐廳門外。

  尤利希覺得很奇怪,打量了一下這名男子。首先,這名男子長得完全不像是很高貴的樣子。高大的個子,
並沒有威嚴的氣勢,一副看似無知又像善良的明亮眼神。這個人用手撐著下巴,一副滿是期待菜餚上桌的表情。

  柳斯諾低聲地說:

  「是名戰士。」

  尤利希聽到這句話出自柳斯諾,比由別人說出口來感受要強烈三倍之多。柳斯諾乍看之下像是飽讀詩書的

學者,但卻是他們「四支翅膀」之中擁有最強武力的人。跟他同甘共苦好幾年的尤利希非常清楚柳斯諾厲害的地

方。

  「……原來如此,一定是了。」

  從任何角度看,這位「貴人」都不像是什麼高貴之人,而比較像是奔跑於山林之間的蠻族戰士。這與外貌

或穿著毫無關係,只有戰士之間才會感覺到的某種動物性的知覺,所以柳斯諾才這樣斷定。尤利希是那種比較重

速度而非力量的人,所以每當看到這種精攻武術的戰士,都會不自覺地顯得有些畏怯。

  「哼,真不想遇到這種人。」

  這個他不想遇到的人一下子就把主菜之前的幾個圓麵包給吃光掃淨,然後又繼續哼起一首他們沒聽過的

歌。他對餐廳裡人們的目光一點兒也不在意,不對,正確地說,應該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人們一直盯著他看,

直到發現一名珊斯魯神官跟著進來並且用可怕的眼神瞪著他們時,才全都不得不轉過頭去。

  這名戰士穿著一件肩膀半露的樸素上衣,露出肌肉結實的手臂,處處可見大大小小的傷口。這副模樣令尤

利希突然想到三翼彤達,然後他又想到彤達是雷克迪柏人。

  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珊斯魯裡人。那麼他應是外國人了,可是這些盛氣凌人的珊斯魯神官們怎麼會如此

厚待他呢?

  珊斯魯裡國民對外地人非常排斥,但相反地,卻對他們國家的統治階層絕對服從。雖然一方面是因為他們

對於日常生活以外的事都持著純真態度,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宗教熱忱的關係。他們把那些屬於統治階層的珊斯

魯教神官與女巫,都視為他們誠信宗教的一部分。

  因此,珊斯魯神官們地位非常崇高,能讓神官們鞠躬低頭對待,可說是極為少見的事。事實上,應該說除

了他們之間的地位高低之分外,是不會對人鞠躬低頭的。

  位於珊斯魯裡最上階的是他們的女王。她的存在與珊斯魯神的轉世沒有什麼兩樣。因此對於她的決定,能

提出異議的只有神官或女巫,而且是非常高位的。至於國民提出反對的聲音,可以說在他們的歷史上從不曾有

過。
  現任女王梅樂潔蓓德是幾年前繼位的,與雷米王國改善關係,也是在她統治以後的事。

  尤利希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但片刻之後,卻發生了一件令他傷心的事。

  「特製黃金蠍來了。」

  引頸期盼的食物雖然端來了,但方向卻奇妙地轉了過去,朝向剛才來的那個男子!

  「嘿、喂……」

  他正打算要抗議,柳斯諾的手指卻靠了過來,戳了戳他的手腕。尤利希抬頭一看,柳斯諾正對著他搖頭。

尤利希說道:「哼,一定是靠那些神官的關係!」

  尤利希並不是那種不分辨事情狀況的人。如果在珊斯魯裡和珊斯魯神官起衝突,就意味著和這裡所有人為

敵。即使他很生氣,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忍下去。

  「可惡,依我以前的脾氣,早就衝上去了。」

  柳斯諾並沒有安慰嘟嘴生氣的尤利希,而是觀察起這位「貴人」吃東西的模樣。

  從這人外表看,就已經看出他不會有什麼優雅的動作,不過沒想到他做出的動作卻是更加誇張。那個人很

熟練地揮著一支餐刀,把那隻大蠍切了開來,接著動用全部的十根手指,將堅硬外殼隙縫之間所露出的蠍肉給挑

出來吃掉。別說是貴族,就連在市場地上的小孩吃相也比他好看。

  可是這個人揮動餐刀的技術卻不單純。不但快速,而且是以握刀的那種手勢切肉,由這一動作看來,完全

看不到一般人會有的猶豫不決。沒有一刀是切得不夠透的。所以說,他這根本不是劍術家或刺客的刀法。應該怎

麼說呢?像是殺過很多牛或豬的那種人的技術。

  或者說是……殺過很多人的那種技術。

  「嗯……」

  柳斯諾把頭轉回去。在他的腦中已經有個計劃慢慢地形成。

  隔了一陣子,尤利希的食物終於在那名男子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才端上來。雖然他已強忍下來了,但一有機

會還是要報復的,尤利希一面這麼想,一面勉強靜下心來看他的食物。

  因為大大的盤子上面蓋著一個金色圓蓋,所以更加令人好奇。端菜的侍者伸出手來,掀開蓋子。過了不

久,看到裡面的東西柳斯諾不由得發出了呻吟聲。
  尤利希興致勃勃地看著盤子裡的東西,然後他瞄了一眼柳斯諾,突然像小丑般,兩邊的嘴角上揚,露出嘻

嘻笑容。

  「好像很好吃哦!」

  背部金黃色,大小如同一隻胳臂般的黃金蠍像在炫耀它巨大的蝥,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它的四周則擺了

許多如小蝦般大小的褐色蠍,身上沾滿他們沒吃過的蘸醬。大海的鹹味,香噴噴的味道,同時還摻雜有某種腥

味,實在很難猜想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而柳斯諾的表情看起來可有夠瞧的了。他慢慢地把椅子往後挪之後,把臉撇過去,然後長長吐了一口氣,

說道:「祝你用餐愉快。」女子的名字叫亞妮卡。高斯。她的體格就像男人一樣,不過臉蛋頗為漂亮,所以整體

上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的坐姿也實在不雅,站在她身旁的人也都是同一種德行,給人不是很好的印象。不是

說他們長得難看,而是給人一種不可信任的感覺。

  「這個提案不錯。我黑手套亞妮卡一定可以幫得上您的忙。」

  還有一件事令培諾爾伯爵不高興。當初他要傭兵去聯絡他們,說要見他們,結果幾個月過去了,他們現在

才出現,實在令人懷疑。也許他們只是不想來見他或者懶得見他,也有可能是他們想要提高價碼。

  「如果有成果,除了我剛才說的酬勞,我還可以給你們幾樣好處。我剛才說過,如果沒有收穫,我一分錢

也不會付。可是你們還是同意去做,那可見是很有自信了。」

  「您等著看不就可以知道了?您應該也看得出來,我們不是那種會做虧本生意的人。而且傭兵生活實在是

太枯燥無味,我們才想做這一筆。」

  反正對方如果不是誘餌就是獵犬,姑且先試著看看,要是有問題就把問題解決掉,就是這麼簡單。

  「好,我先給你們訂金。正如我剛才所說,要和我的部下一起行動。要是你們耍把戲,我不會放過你

們。」

  「哎喲,像我們這麼卑微的傭兵,怎麼敢拿了您的錢,還犯無禮的事呢?況且,我們對那種瘦弱的年輕人

又沒興趣,請您不要擔心!」

  「……」

  不知道她這是在裝傻還是嘲諷。伯爵還是把裝有訂金的袋子放到桌上。

  「即使你們失敗了,這些錢我也不會要回。不過,你們可要給我好好地做!」
  接著伯爵把一直放在旁邊的箱子拉了過來,打開箱蓋。箱子裡,紅色緞布上擺放著一柄寶劍般的金色短

劍,僅是劍鞘部分的精細作工,就足以用它在郊外買一大間房子了。

  「哇,真漂亮!看來我們得多加認真才行了。可以摸摸嗎?」

  女子不顧禮數就拿起了短劍。她拔出劍後,左右打量,還遞給站在後面的同伴。一位拿著一把小十字弓的

男子看了短劍的刀刃一眼,像是確認了其價值似地,點了點頭。短劍又被放回箱子,秘書修蓋上了箱蓋。

  「我隨時等候回報。再見。」

  伯爵一站起來,坐在旁邊的秘書修隨即拿起短劍箱子,跟著走出去。兩人一走出去,房裡就只剩下三個傭

兵以及監視他們的五名騎士。

  亞妮卡打開裝有訂金的袋子,用那種不懂事的小姐口吻,像是要說給騎士們聽似地喋喋不休地念著:

  「真的很不錯!身為傭兵,我們當然必須拿多少錢做多少事了,地位不同的人確實連用錢方式也大不相

同!」

  她好像那錢是可以吃下去似的。伯爵交付的任務是要她把當時看到的那個年輕人,也就是帶著一個年幼弟

弟的那個小子給抓回來。如果死了,就告訴伯爵埋葬的地方,這樣就行了。她大概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看來伯

爵一定是想擁有當時她也曾經覬覦的那把劍!

  不管怎麼樣,他們現在和散佈在整個奇瓦契司南部的傭兵組織合作,因此以他們的能力,要找出那小子,

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而且她跟那個年輕人也有個人的恩怨要算清楚。

  「在交給貨主之前,一定要讓他嘗嘗我的厲害。雖然劍無法佔為己有。不對,應該說,如果我想要,哪有

不能到手的?」

  然而,派出任務的伯爵老早就知道,他們要找的年輕人很久之前就已經躺在荒野的冰冷土地之下了。而且

身上還穿著許多人都找不到的那件白色甲衣。被甲衣套住的靈魂無法解脫,正在作著長夢。如同被冰塊冷凍的屍

體,連腐爛也不會發生。他就在距離他們三步的前方。

  默勒費烏思只是緊閉著嘴,戴斯弗伊娜則是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權杖,周圍隨即升起了些許煙霧。即使現在

是凌晨,但也不能排除有人路過的可能。

  奈武普利溫呆愣地凝視著少年。他就像被摘下扔在土堆上的花莖般地憔悴蒼白,他現在就躺在那裡,像是

被妖精悄悄帶走又放回來的模樣,蜷縮著身子,面帶悲傷表情沉睡著。

  「……」
  奈武普利溫沒發一語,他默默地蹲下來摟抱起少年的身體。他把散在蒼白臉頰的黑色頭髮撥了開來,將少

年抱起之後,轉過身去。而在他後面站著的,是面無表情甚至不露半絲情緒的伊索蕾。

  這時奈武普利溫露出了一個微笑,然後慢慢地朝他家走了回去。其他人留在原處站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

「以後不可以再用那種方式了,您知道吧?」

  距離天亮大約還有一個小時左右,大禮堂裡只點著幾根蠟燭,兩名祭司面對面站著。權杖之祭司戴斯弗伊

娜的手中拿著被厚布包著的白色劍,在她面前站著的頭箍之祭司默勒費烏思則手持一本皮革書皮的書。

  「我知道。研究這劍的真相,就全交給祭司大人您去做了。我不再管這件事。只是,請您要確實去做。雖

然奈武普利溫是要尊重達夫南的意見,但我擔心的卻是那少年的安全,還有整個月島的安全。您知道我的意思

吧?」

  「這單純的東西竟擁有左右全島命運的力量……」

  戴斯弗伊娜將只有白色劍身的冬霜劍拿起來仔細端詳著。它外表是半透明的,像是在乳白色本體上面有著

一層厚厚的透明膠狀物。

  「這或許是我們必須接受的一條路吧。我們古代王國也是由一群不畏路途艱辛的偉大魔法師們所決定命運

的。我不認為一把劍能夠改換我們魔法族的命運。不過即使我的想法錯誤,導致不可挽回的結果,也不會單單只

是這劍所造成的毀滅。會那樣,一定是許多行為累積作用而成的結果。我像是在乾草堆上拿著火苗,我會好好注

意的。雖然不知命運如何,但要去除命運卻非易事。這劍既然到了我們這裡,就有與其相符的命運,以及其存在

的理由。」

  默勒費烏思看了一下戴斯弗伊娜的臉孔,然後俯視冬霜劍的劍刀。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我所想的

無法如權杖之祭司這般深遠。我是擔當技藝的頭箍之祭司,只看到細小的部分。好,我知道了。我相信您會做出

優秀的判斷。」

  「很好。」

  默勒費烏思原想轉過身去,但他停下來,突然低頭看著一直拿在手上的皮革書籍。戴斯弗伊娜問他:

  「這是什麼書?」

  皮革書皮裡面綁著的羊皮紙上,滿是某位文筆流利的人所寫下的字句。默勒費烏思翻到一個地方,一面拿

給戴斯弗伊娜看,一面說道:

  「您還記得這個筆跡吧?」
  戴斯弗伊娜靜靜地看了一下之後,將目光移到屋頂,低聲說道:

  「原來是伊利歐斯先生的筆跡!」

  「是的,這是伊索蕾的父親伊利歐斯祭司所寫的研究文章。當然,這是對島上地理研究的記錄,不過……」

「默勒費祭司你怎麼會有這東西的?」

  「這是從傑洛先生管理的藏書館裡找到的。那裡有許多伊利歐斯祭司大人遺留下來的文件。您知道為何會

在那裡嗎?」「是伊利歐斯祭司離開世上的時候,攝政閣下指示把他的一些重要的記錄文件移到藏書館去的,好

讓人做研究。」

  戴斯弗伊娜一面用冷靜的語氣回答,一面不斷打量默勒費烏思的臉孔,像是想要看出他究竟想說什麼。

  「根本沒有人拿來做研究。只是陳放在那裡而已。其實島上根本沒有人能夠承續伊利歐斯祭司的研究!反

倒如果是在伊索蕾手上,那孩子還能夠讀一些,可是當時卻認為她還小,就把這些東西都搬走……」

  「你想說什麼呢?」

  默勒費烏思啪地一聲合上筆記,然後突然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說道:「請讓我把藏書館裡有關伊利歐斯

祭司的研究文件全都搬到我家,讓我研究,可以嗎?」

  「這應該不是件難事。但這是為了什麼理由呢?」

  默勒費烏思露出微笑。

  「我不會像上次那樣做出危險事了,請您放心。我只是要拿來讀而已。因為我認為那裡面一定有我想要的

東西。」

  戴斯弗伊娜想了一下,隨即點頭說道:

  「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我會轉告傑洛先生。可是你為何不告訴我突然要研究那些資料的理由呢?」

  「在結果出來之前,恕我無法事先告訴您。我只能說出我簡單的動機……」

  默勒費烏思張開嘴巴,用手指著嘴裡的某一處,說道:

  「因為我要教讓我掉牙齒的傢伙還債。」

42、郊遊
  「達夫南。」

  他回過神來,轉頭去看她。夏日陽光照在閃閃發亮的銀灰色岩石上,金色短髮的少女,白色的棉布衣以及

草綠色的草地所發出的溫和柔光,這裡曾經是他的和平處所。在這裡和她談話很愉快,會讓他原本煩悶的心情開

朗起來。

  如今他又來到這個地方,可情況卻有些不同。因為,他手中沒有了冬霜劍,而心中則有一些空。

  雖然他努力想找回以往的那種心情,但還是沒辦到。達夫南用無神的目光再一次環視四周,然後將視線落

到伊索蕾身上。「你變了。」

  伊索蕾一面說話一面站了起來。然後慢慢地走著,繞著草地走著。

  伊索蕾坐回岩石上。然後看著少年,說道:

  「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嗎?」

  她本是不喜歡管他人閒事的人。但如今她卻很想知道達夫南心裡有何變化。她想,與其說他是故意隱藏心

事,倒不如說他是在欺騙自己,一定有什麼事讓他不想提。

  很令人意外的是,達夫南答話了。

  「我想起了從前的事。以及那些我以前認為不可能出現的事。」

  他原本想說,「可再度看到那些往事之後,周圍的世界卻似都覆蓋上了一層灰暗的顏色」,但他終究沒有

說出口。

  「從前以為的事?」

  雖然他想了許多事情,但他簡短地回答:

  「我想到了我哥哥。」

  達夫南望向天空。天空的顏色比達夫南的眼神還要藍。

  「你哥哥在大陸?」

  「是的……但我卻離開了大陸。」

  「你們怎麼分開的?」
  達夫南的嘴角浮現出苦笑。

  「是他離開我的,他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伊索蕾馬上就聽懂他的意思了。對於曾經失去過親人的她而言,這是很熟悉的一句話。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伊索蕾突然站起來,把原本抓在手中的石子丟到懸崖下,然後轉身用輕快的語氣說:

「我們談談過世的人的事,行嗎?」

  達夫南靜靜地沉默了片刻,微微皺著眉頭,說道:「聽起來好像是種遊戲似的?」

  「對活著的人而言,什麼事都是遊戲。要不要先從你開始?還是由我先說?」達夫南想起以前奈武普利溫

對他說的故事,然後慢慢地點了頭。

  「請你先說吧。」伊索蕾在達夫南面前將她的兩個手攤開。他低頭一看,才看到至今一直沒看到的東西。

在她的十根手指之中,有四指不是平滑的曲線,而是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角。也就是說,會有一二角或者四角的形

狀。右手的姆指、無名指,以及左手的中指與無名指都是這個樣子。

  「是我爸爸遺傳給我這樣的手指,而他在我十二歲時就去世了。」

  達夫南感受到了一種奇妙的心情,說道:

  「我的父親也是在我十二歲時去世的,我哥哥也是。」

  伊索蕾靜靜地凝視達夫南的臉孔。她的白皙手指上面的指甲被陽光照耀著。接著,她露出短暫的微笑之

後,說道:「我曾有好一陣子認為是爸爸拋棄了我。他明知道我沒有爸爸會多麼寂寞,但他還是一個人走掉了,

如果他真的愛我,就該連我也帶走才對啊。」

  這次,換成是達夫南露出了微笑。

  「原來你沒有被你爸爸說服。我卻被我哥哥說服了,所以他走了之後,我認為自己應該繼續活下去才

對。」

  「我爸爸沒有想過要說服我。他可能以為我已長大成人了,以為我已經能夠理解所有事情了。」「因為你

很聰明。我就不同了。」

  伊索蕾抿了一下嘴,勉強露出像是微笑的嘴形,說道:

  「你也這麼說!可是我不喜歡聽這句話。人們這樣說的時候,無形之中就把我和他們遠遠隔離了。」
  「我沒有那種意思。不管怎麼樣,你誤會了你父親當時的用意了。這對你是很大的損失。」

  說到這裡,達夫南的表情顯得開朗了一些。

  「我哥哥常常以為我是什麼也不懂的小鬼,所以任何事情都解釋得很仔細。」

  「看來你哥哥已經是大人了。」

  「不……雖然像大人,但還不是大人。儘管如此……他卻對我做了即使是大人也無法輕易做到的事。」

  達夫南想了一下,低聲地說:

  「也許他在離開我的一個月前,已經長大成人了也說不一定。也就是說,他是為了我而成為大人的。」

  達夫南一邊說出這番話,一邊感覺到自己的心情已微妙地變得輕鬆了許多。可見他對耶夫南的記憶已慢慢

從心中的傷口變成了回憶。

  不知不覺之中,兩人已忘記是輪到誰說話,只要有人想講就開口問話或答話。伊索蕾聽了幾句關於耶夫南

的事之後,問他:「你哥哥多少歲了?」

  她這麼問他,眼裡瀰漫著一股平常看不到的溫馨。

  「如果還活著,現在應該是二十二歲。」

  如果他還活著,現在真的應該已經是大人了。可是那個擁有明亮眼神的溫柔年輕人,如今也只存在於達夫

南的記憶之中,他的肉體像是聽了弟弟唱的搖籃曲之後就真的沉睡了,再也不會醒來。

  伊索蕾微微笑了一下,低聲說道: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覺得有兄弟姐妹真好。而且我比較想要比我年紀大的哥哥或姐姐。不過弟妹可能會

有,但要年紀比我大的兄姐出現就不可能了。記得我爸爸還活著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忍不住要求再生個弟妹。

我還記得當時我老爸驚慌的表情。呵呵。」

  沒想到她會說出「老爸」這兩個字,由此可以感受到她對死去的父親懷有的情感有多深。「他為何要驚慌

呢?難道有什麼理由不能有弟妹嗎?」

  「因為當時我媽媽已經去世。不對,應該說我媽媽在生下我之後沒多久就去世了,所以從一開始就已經是

不可能的事了。我連媽媽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達夫南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我也只是看過我媽媽的畫像才知道她的長相。」

  他眺望著山坡下方延伸而去的遙遠地平線。那盡頭是大海,但這裡看不到。那裡距離這裡有多遠呢?大海

那邊又有多遠呢?在大海另一端的大陸,又得走多遠的路才能到達故鄉國度哥哥被埋葬的地方。

  「你想不想去海邊看看?」達夫南嚇了一跳,看了一眼伊索蕾。一副被看破心事的樣子。

  伊索蕾則也像達夫南那樣,把目光放在遙遠的地方,說道:「有一處海邊我偶爾會去。」

  「偶爾會去」聽起來有些怪怪的。他們到達海邊附近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月島像彎月形狀,越往東北邊走,越是險峻的山地,因此可以停靠船隻的海岸都集中在西南邊。所以,如

果說「去海邊」,通常都是指西南邊。不過,伊索蕾「偶爾會去」的海邊卻是島北的海岸。事實上,那不是什麼

海岸,而是海邊懸崖。

  伊索蕾相當會爬山,達夫南跟在她後面,簡直快跟不上她,不過他還是苦撐到了目的地。當伊索蕾說「已

經快到了」的那一瞬間,他感覺才一下子鬆懈下來,整個人筋疲力竭。

  這個地方還看不到大海。達夫南回頭望了一下剛才兩人走過的路。有的像刀刃分割開的峽谷,有的則是下

方幾百米深處有潺潺溪水的峭壁路。雖然一直都是險路,但絕非沒有路。這條路不像是一兩個人故意開出的路,

倒像是有人每天走好幾次,累積了十幾年之後自然形成的。到底是誰經常在這險峻的山中穿越呢?

  「你到這裡來。」

  他們到了一處地方,是往海岸邊突出去的一塊巨大橢圓形岩石上方。可是正下方的泥土地上長出來的高大

樹木遮蔽了視線,使他們無法看到大海。伊索蕾指著岩石左邊像椅子般突起的石塊,要達夫南到那裡去坐。看她

似乎並不累,達夫南實在快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然啦,達夫南此時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不會爬山的人。

  伊索蕾站在達夫南身旁,平息呼吸,並且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北邊。過了片刻之後,她低聲地吟唱出幾段聖

歌。

  眼前盡頭另一端臨海碧色綠山岬長長海岸長波濤小鳥展翅常徜徉呼嗚嗚……

  風在樹枝之間穿梭著,奔來跑去。而樹枝也跟著搖晃起來。達夫南不再氣喘如牛,他看著眼前的這幅景

象,看到樹木們都張開手臂往旁邊閃開,像是聽到她的歌,紛紛點頭定下心來的樣子。

  接著他就慢慢看到了大海。

  下面這條通往大海的路根本就是給小鳥走的。不過一望無際的視野一直延伸到水平線的盡頭,然後仰望至
湛藍的天空。如今眼前已經沒有任何東西遮蔽視線了。

  北邊的大海是深藍色的。那種顏色彷彿像是大海的藍色心臟。大海流動數千年以來,它的心臟如同冰凍的

火花般發出藍光,如果說那是一顆深藍色的寶石,那一定是冬季雪地的寶物,像我這樣的人類肯定會被凍僵。

  「好一片冰冷的大海!」

  達夫南一面嘀咕著,一面讚歎北方大海的美麗。這邊懸崖的岩石都圓圓的,而且顏色都很淡,和大海的深

藍色剛好形成鮮明的對比。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沒有任何島嶼的海面,而無止境的海岸線則是彎曲成一條圓圓

的拋物線。達夫南繼續說:「就像……平常看到的你一樣!」

  「可讓大海溫熱的東西就要出現了。」伊索蕾說道。雖然現在這個地方不能直接看到夕陽,但朱紅色的雲

霧如同簾幕般掩蓋在天地之間。大海像是痛哭者的眼珠子般開始泛紅。光芒與熱氣像寶石般落到深海之中。

  「她溫暖了許多。」伊索蕾現在說的「她」是指大海。不過在達夫南聽來,卻像是在說她自己。

  「你經常來這裡嗎?」

  「一年來兩三次而已。」

  「那麼今天……」伊索蕾轉過頭去。她的臉頰和頭髮全都被照成朱紅色了。

  「今天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達夫南突然噗地笑了一聲。伊索蕾稍微皺了一下眉頭,說道:

  「你幹嘛笑?」

  「我只是在想怎麼會跟你這麼像。我失去父親和哥哥也是在夏末,而且也是因為某個怪物的關係而致死

的。」

  他這麼說完之後,才想到伊索蕾的父親被真相不明的怪物所殺,其實是奈武普利溫跟他說的。果然,伊索

蕾的表情馬上就僵硬起來,說道:「我父親死去的事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啊……」

  這並不是需要隱瞞的事。

  「是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告訴我的。」「他說了什麼?」
  「他……十分尊敬你父親。還說你失去父親的時候非常傷心……」

  伊索蕾又變回以往那種冰冷的表情,她搖搖頭,說道:

  「我不是問你這個。他是不是說了當時的情況?他有沒有對你說最後剩下了三個人,而這三人中只有他一

個人回來的理由嗎?」

  「理由?你父親,也就是前一任祭司大人,他要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回村裡來的,不是嗎?」「你相信這

種胡說八道的話嗎?」

  達夫南愣住了。雖然這事有奇怪之處,但他根本不相信奈武普利溫是在說謊。他一直以為伊索蕾冷淡奈武

普利溫,是因為她小時候對他太過敵視,才會到如今仍然難以改變她的態度。

  「我大概知道我爸爸是用什麼方法除掉怪物的。因為我是最瞭解我爸爸的技法的人。既然雙方都打起來

了,應該不會有人會活著回來,可是怎麼會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呢?而且爸爸以前非常討厭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

如果當時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可以讓一人回來的話,那應該是爸爸的學生安塔莫艾莎回來才對。安塔莫艾莎是爸爸

收了很久的學生,而且也像親姐姐般愛護我。為了獨自留在世上的我,爸爸一定會選擇她,難道還有比讓她活下

來更好的選擇嗎?」

  伊索蕾的語氣堅決,甚至有股傲慢的口吻,她一說完之後就把頭轉向正在下落的太陽方向。雖然達夫南對

伊索蕾有好感,但此時聽到她像是在說奈武普利溫應該死,他不由得生氣起來,說道:

  「事情都已經結束了,你卻還在說誰該死掉誰該活著這種話,而且還是依你對一個人的偏好來定。即使當

時你非常痛恨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也不該以此來決定一個人的價值吧?」伊索蕾很快把頭轉回來。她的眼神幾

乎看起來是紅色的。

  「我只是說,對於他說那是我爸爸的決定我感到懷疑而已。我並沒有說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應該死掉才

對。我、我……也沒有討厭他,至少那之前我並沒有討厭過他!」

  「沒有……討厭過他?」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應該是指不討厭他的意思吧。可是達夫南直感到伊索蕾的話中有其他的含意。通常他

不會去管別人的感情世界,可是一旦接觸到了,就能很快理解到他們的心情。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太陽全部下山、周圍一片黑暗。這時,伊索蕾說道:

  「是啊,你現在是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最親的人,而你視為最親的人也是他,所以我還是不應該再說那種

話才對。好了,我們回去吧。」伊索蕾如此說道,但是天色太暗,已經看不清她的表情。
  回去的路如達夫南所料,不怎麼好走。

  天色還亮的時候,達夫南走那條路就腳步不穩,是好不容易才跟上她的。如今周圍一片漆黑,只要一腳踩

錯就會跌入山谷底下。伊索蕾走起來是很熟悉地毫不在意,但達夫南卻做不到。

  「小心一點。」

  因為達夫南絆了一了,數十顆石子便往懸崖下方掉落下去,發出令人害怕的響聲,所以伊索蕾一面等聲音

停止,一面如此簡短說道。

  「我是很小心,可是……」

  達夫南拉長了語尾。現在再往前,就是來的路途中最危險的那段懸崖路了。沒有光線,真能夠安然走過那

條路嗎?

  「你是不是需要一點光線?」伊索蕾把手伸到口袋裡,拿出一小撮看起來像蒲公英種籽的東西,灑向黑暗

的空中。接著便宛如什麼東西飛散開來似地。一會兒之後,每一顆都發出了圓圓的小火光。比螢火蟲的光還要更

大一些的十幾個小火光,就這麼在黑暗之中飛舞著。

  如此一來,地面也大致看得清楚了一些。不過,光是這樣還是不夠。

  「雖然我需要光線,但……」達夫南露出了對方已看不到的微笑,繼續說道:「這條路我只在今天白天走過

一次而已。」「先走走看,要是真的走不過去再說這種話。」

  他回答:

  「現在就已經走不過去了。」「一邊笑一邊說這種話,你不覺得效果會比較差嗎?」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你有沒有其他什麼好方法?」「我正在想。」

  「可不可以像上次那樣吟唱聖歌,讓我飛起來?」

  「你再說我就要生氣了。」「他還沒有回來!」

  奈武普利溫看著來他家找達夫南的戴斯弗伊娜,只能歪著頭,遲疑地說道。晚餐的時間已經過了,而且天

也黑這麼久了,他到底是去了哪裡還不回來,連奈武普利溫也不知道。

  「這孩子最後去的地方是哪裡?」

  「這個……思可理的課上完之後,會不會是去伊索蕾那裡了?」
  說完之後,他心中突然有種怪怪的感覺。

  「你的劍是不是存在著一股怪異的力量?」

  已經是午夜時分。兩人正坐在山裡搭蓋的一間舊棚屋裡。他們原路回去時,經過一大片長紫芒的原野,走

了好久才發現到這間屋子。屋裡傳來陣陣腐爛的木頭味,像是廢棄了很久的地方。

  「好像是吧。但我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力量。」達夫南很驚訝這種地方會有這樣的

屋子,便開口一問,伊索蕾就舉起手來指著柱子的一邊。等到小火光靠近,才看到刻在柱子上的句子。伊索蕾所

造出來的小火光雖然一路跟著他們,但卻像是有生命的東西似地會隨意移動,所以很難一一控制。我的愛女伊索

蕾絲汀心中永遠不忘你母親無論何時,無論何時

  這幾個句子看起來已經經過長時間的風化。但因為字體端正,而且又是刻上去的,所以至今還能看得清

楚。

  達夫南吃了一驚,有些結巴地說:「伊索……蕾絲汀這是……」「是我的本名。伊索蕾絲汀。」原以為伊索蕾

就是她的本名,沒想到這才是本名。這個本名聽起來有些陌生,但也顯得很美。伊索蕾絲汀比伊索蕾優雅一些,

而且感覺像是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名字。

  「如今已經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這個名字也不錯,什麼意思呢?」

  他不經意地問道。站在老舊屋頂下方的伊索蕾把手插在大口袋裡,沉默了一下,說道:「名字的含意不是

可以隨便問人的,也不是可以隨便就告訴人的。」

  「可是達夫南就是月桂樹的意思。」

  達夫南脫口說出這句話之後,伸手撫摸木柱上的文字。然後又再問她:「什麼意思呢?我不是指名字,是

指寫在這裡的句子。」

  伊索蕾也不往後看,就後退兩步,直接用一個熟悉的動作坐在位於那裡的木床。那張木床如今只剩下硬硬

的木頭,上面沒有任何被子。

  「我是在這裡出生的。」

  達夫南有些驚訝,停住原本摸柱子的動作。伊索蕾繼續說道:

  「你名字的含意,我早就知道了。第一次聽到時就知道了。這是由達夫尼斯這個名字轉變而來的。如果是
女的,就會叫做達夫娜。據說我們的名字都是古代王國的魔法師們所使用的語言。雖然我的程度還不夠優秀,但

大致都能讀能寫。」

  「伊索蕾絲汀的意思呢?」

  「我出生的時候爸爸已經擔任祭司的職位,所以他有資格親自取名字。也因此我才得以擁有全島唯一和古

王國語言沒有關係的名字。」「沒有含意嗎?」

  「嗯,我爸爸曾經說過我的名字有'高貴的孤獨'的意思。可是至於那是哪個地方的語言,不只我不知道,

除了爸爸以外,沒有人知道。我爸爸沒有告訴我,所以我也一直認為這只是一個沒什麼特別含意的名字。」這傢

伙已經讓我找他好幾次了!

  奈武普利溫一面這麼想,一面慢慢走著山路。之前的事已經讓他心力交瘁,感覺像是老了十歲,而沒過多

久的今天,他卻又一次一句話不說地沒回家了。

  我真是把他給寵壞了……他嘀咕著,突然噗地笑了出來。因為自己這樣簡直就像是有個不聽話的小孩而不停

嘟嘟嚷嚷的年輕爸爸。

  他搖了搖頭甩開這想法,又想到,那小子吃晚飯了嗎?

  奈武普利溫的緩慢地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也就是伊索蕾獨居的那間屋子。屋裡沒有燈光,會不會是已經睡

了?

  自從和伊利歐斯祭司反目不和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主動來過這裡。原以為會有些猶豫,不過很意外地,他

沒有猶豫。也許是因為上一次伊索蕾主動跑進他家的關係,所以他才會毫不猶豫地就來了。

  他敲了敲門。

  「伊索蕾,你在嗎?」沒有人回答。

  「可不可以進去一下?我有事問你。」又再敲了好幾次門,卻仍然沒有回應。他覺得奇怪。他所認識的伊

索蕾是受父親伊利歐斯祭司教導,一個具有相當劍術水準的劍士。這種程度的聲響,她怎麼可能會沒醒來。而且

她的耳力應比普通人敏銳,她甚至不喜歡有頭髮蓋住耳朵。

  奈武普利溫推開門,進到屋裡。用一路提來的油燈四處照了之後,才發現原來屋裡根本沒人。

43、白色貝殼

  「你在想什麼?」
  雖然現在是夏夜,天氣並不冷,但還是那種能蓋有一條被子會比較好的天氣。屋裡有一個老舊的壁爐,但

裡面堆滿了一些骯髒的東西,如果硬要去清理會很費事,所以他們也就算了。

  「我開始後悔把你帶來這裡。」

  伊索蕾坐在木床上,雙手抱著膝蓋。幾個有螢火蟲三倍光芒的火光環繞在她身體四周,其中一個正停在她

的金髮上。這些就是屋裡的全部光線了。

  「你是指帶我到這屋子?」

  「不,我是指在這裡過夜這件事。」

  原本坐在地上的達夫南忽地站了起來,說道:「我在這裡好像讓你很不方便。我到外面去好了。」伊索蕾

比達夫南年紀大,但也只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而且雖說達夫南年紀小,其實也只比她差三歲多而已。在這種

夜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是在深山裡的空屋內過夜,自然是有些不自在。

  達夫南推開門的那一瞬間,伊索蕾說道:「算了。你就呆在這裡吧。」

  達夫南搖了搖頭,說道:「不。我習慣露宿,不用擔心。」

  他走出去,正要關上門時,又傳來說話聲:

  「那就開著門吧。」

  達夫南照她的話做,讓門打開著,然後走出去,繞到屋子後方。伊索蕾造出的火光有幾個也跟著過來,讓

地面有了一些光線。後牆旁邊有個老舊手推車之類的東西,掉了一個輪子,被丟置在那裡。推車已變成灰色了,

而手把之間則長著綠綠的雜草。

  他坐在推車旁邊。夏夜裡的土地與空氣相當溫暖。他背上倚著的木牆可能是因為建造的人技術不錯,所以

還相當光滑。一抬頭,便看到以斜斜角度上升的屋簷。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十七年前在這裡面出生了一個金髮

的女孩,然後她的母親就合上了眼睛……

  繁星閃爍。發出比他懷念的那片土地上的星星還要更加明亮的藍光、金光、橘光。

  「呼……」

  心中好久沒這麼平靜了。

  他想起和幽靈少年恩迪米溫的對話。當時達夫南曾說過死人的世界應該很平靜,結果恩迪米溫卻說「比你

想的還要更加無聊」。死了之後真的會去觀察活人,過著如此無聊的生活嗎?不對,死人還過生活,這話挺奇怪
的!

  恩迪米溫說的永遠的夜、永遠睡覺……曾經,在奇瓦契司以及在安諾瑪瑞的領土上被追捕時,他是多麼企盼

能夠如此。當時他真的可以說是別無所求,他希望的就是能休息,能不受任何人妨礙地獨自過生活。

  可是現在……即使有幾個好人在他身邊,但有時他也會覺得無聊,無聊……不知從何時起他也開始煩惱起無聊

了。無聊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在他看來,還是比死或被利用要好一些。可是現在他卻不希望無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自己身邊已經沒有冬霜劍了。一開始戴斯弗伊娜祭司要他暫時把劍交給她的

時候,他是既驚慌且突然生起了警戒心,直接就拒絕了她。不過最後他還是答應了她,把劍交給了她。

  下了決定之後,他曾經半信半疑自己是否真能平撫沒有劍的不安心情。有好一陣子他確實是有些不安。但

現在卻不同了。雖然這是因為祭司答應一定會歸還,但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該怎麼說呢……

  或許是因為,冬霜劍的存在曾經使他有自信吧。

  事實上,「有自信」形容得並不夠恰當。那與其說是他所要求的自信,倒不如說是每次出狀況時必須具有

的那種自信。在求生存的過程當中,他走了一段很艱辛的路,讓他不知不覺變得有自信起來,而且他也沒想過這

種有自信的狀態是對還是不對。直到重心失去了之後,他才瞭解到自己所感受到的是空虛而非不安。

  可是現在又大不相同了。他原本被冬霜劍壓住的那顆心已被其他事所裝滿。現在就算暫時沒有那份重量,

他也不會覺得空虛,反而覺得變輕鬆了。

  那把劍對他而言就像是責任之類的東西。好像是對過去,以及對過去的無力感的一種補償。

  「達夫南。」

  聽到背後突然傳來聲音,他嚇了一大跳。他發出移動聲響的那一瞬間,那個聲音又再度傳來:

  「原來你真的在那裡。」

  是伊索蕾。看來伊索蕾坐著的那張床就在牆的另一面。

  圓圓的火光像是頑皮小精靈那般飛了上來,照耀他的臉頰。然後就立刻飛向牆壁的方向去了。他的眼睛跟

著火光移動之後,才發現到原來牆上有個如同拳頭般大小的洞。火光立刻就往洞裡鑽了進去。裡頭傳來了小小的

驚歎聲。

  「啊,這個洞,原來還在啊!」嗯,這話聽起來很是溫馨。

  「這是什麼洞呢?」伊索蕾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比面對面說話時還要更加活潑有朝氣。
  「在我很小的時候,每到夏天我和爸爸兩個人就會來這裡玩。這裡是我和爸爸的夏天別墅。嗯,也就是

說,我們會來這裡旅行,來到這裡我總是很興奮,爸爸卻會硬要我早一點睡覺。可是這裡的夜景多美啊,我又捨

不得睡!我那時非常不聽話,為了要看夜空,就在牆上鑽了個洞。結果被發現之後,還被罵了一頓。呵呵……」

「看來你小時候很固執哦!」

  達夫南一面如此說,一面跟著笑了出來。突然,他一仰望天空,發現星光也似乎跟著笑聲搖曳著。

  「事情還沒結束呢。爸爸用一團羊毛把洞給堵住了,但我常把它拿掉,還將白色貝殼從那個洞往外丟下

去。這麼做是期待爸爸有一天會發現到。後來果然不負期待,爸爸發現到了那一小堆的貝殼,而且還在洞裡放了

漂亮的松果。」

  伊索蕾的聲音似乎不曾如此好聽。她輕輕喘了一口氣,說道:「我睡醒後發現那些松果,真的好高興。」

  達夫南低頭俯視洞的下方,想看看那個以前放有貝殼的地方。而有個如同珍珠般大小的火光則像是看出他

的想法似地,輕輕落下,照耀了那個地方。當然啦,那裡什麼東西也沒有。甚至就連曾經有過什麼東西的痕跡也

看不出來。

  然而他還是伸出手,把手放在那個位置。像是要接住快掉落下來的貝殼一樣。

  「貝殼是從哪兒來的?」「海邊。就是我們去過的那個地方。在懸崖下面有一片很小的白沙灘。真的很

小。就算是十個小孩在那裡玩也嫌小。不過,那裡只是可專給一個小孩玩的遊戲區。那是我爸爸發現後送給我的

地方,我會在這專給一個小孩玩的海灘上撿貝殼。」達夫南突然有股幻覺,像是耳邊聽到了海浪聲。

  像是看到白色的沙灘。

  一個女孩和她爸爸慢慢地走著走著,偶爾彎下腰來撿東西。而未曾見過的伊索蕾父親則和女兒一樣有著漂

亮的金髮。

  「白沙灘,真想去看看。為什麼剛才你不告訴我有白沙灘呢?」一陣輕咳聲之後,傳來了回答:

  「現在我不想帶你去看。」「哦……」

  達夫南抬頭又再仰望天空。流星在繁星之中劃出短短的光芒之後,便消失了。生命結束了的星星掉落下

來,但還是有星星繼續閃爍著金光。

  「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平常伊索蕾很少這樣直接問話,可是今天卻有好幾次都是這樣。
  「我很羨慕你。我和父親完全沒有什麼美好的回憶。我父親並不喜歡我。」「為什麼?」

  「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錯,也不是因為我父親壞心才這樣……」

  他的父親優肯。貞奈曼活在世上,一直都只是在忙著造出最適合生存的條件。他認為必須守住家園以及家

傳之寶,他的弟弟讓他經歷痛苦,所以他認為第二個兒子同時也是「弟弟」的波里斯,是耶夫南的包袱,並且視

之為潛在的危險。

  「原來如此,所以你哥哥才會代替你父親來愛你!」聽到這句話的一剎那,少年感覺到了好久沒有的淚

意。他原本想硬把淚水吞下去,但伊索蕾似乎感到不對勁而用安慰的語氣說道:

  「你沒事吧?」

  「沒……沒……事。」

  他好不容易費力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感覺有東西碰觸到他肩上。轉頭一看,原來是一隻手。是伊索蕾透過

小洞伸出的手。

  「我唱歌……給你聽。」

  雖然只是指尖稍微碰觸到,但卻連她的呼吸也似乎感覺到了。達夫南把頭靠在木牆上,就這麼靜靜地、靜

靜地、靜靜地坐在那裡。

  令我跟隨小鳥與眼淚以及被遺忘的旋律每一個每一個每當接近之際我的心就會跟隨著他令我呼喚碧色星星

與迎春草以及吹拂而過的風一個又一個每當回來之際我的心就會呼喚著他令我懷念舊衣與緞帶以及褪色的髮絲一

個離開我的人每當憶念之際我的心就會懷念著他

  「……」他的喉嚨不再哽咽了,只有一行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雖然沒人看到,但達夫南像是沒臉見人那

樣不好意思地微笑了。

  「好美……的歌。」伊索蕾偶爾吟唱出來的歌曲雖然歌詞含意不容易理解,但她所要表達的都能很快輕觸到

達夫南的內心。這究竟是因為聖歌本身的力量,還是因為伊索蕾歌聲的力量,就不得而知了。「聖歌就是這樣…

…」

  木牆有些搖晃。她好像躺下來了。

  「聖歌是祈禱的歌曲。是一股內心擁有的力量。剛才你不是問'這次也唱聖歌讓我飛起來不就好了'嗎?行

不通的理由就是因為,聖歌原本並不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做出來的。並不是某些歌是要讓人飛上天,或者某些歌是

要安慰人,而是在於吟唱聖歌的人如果深切希望,就會出現與其希望相符的聖歌。這種時候唱出來,才能達成希
望。」

  達夫南稍微發出笑聲,說道:

  「那就不一定得唱得像你一樣美了。我這麼不會唱歌,所以一直害怕永遠無法唱得跟你一樣好!」

  伊索蕾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地回答:

  「如果你能感覺出自己唱得美不美,要是覺得現在唱得不夠好,就很難做好祈禱了!」

  「說的是。」

  過了一會兒之後,伊索蕾像是想安慰他似地說道:

  「你也不是真的唱得很差。再努力一些,歌聲就會變好了。」達夫南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嘛,恐怕我

已經唱不出美麗的歌了。」

  「為什麼?」

  「因為我快到變聲期了。」

  變聲期這個名詞是奈武普利溫告訴他的。自從上次見到恩迪米溫,回來之後他的說話聲音就變得有些沙

啞,很難再跟以前一樣清晰,原以為可能是睡覺受寒得了感冒,但奈武普利溫卻說也有可能不是感冒。

  「說不定你的聲音會變得更有魅力。你看,教我聖歌的不就是我爸爸!」「反正我會有一陣子聲音混亂。

啊啊,我看你一定會教我教得很煩。」「要不要我教你無言的祈禱?」

  傳來了伊索蕾又再起身坐著的聲音。時間流逝,已經是過了午夜之後兩個小時,但他還是不想睡覺,意識

仍然很清醒。

  「雖然你看不到,不過慢慢跟著我說的去做做看。」他點了點頭,然後才想到她看不到,於是開口說道:

「好。」

  「把雙手舉起來,在頭上雙手互握,手臂打圓。」

  「我做了。」

  「這個動作的意思是'請看這裡'.」達夫南舉起雙手在頭頂上做出水甕的形狀之後,笑著說:

  「'請看這裡'.好,我背起來了。」
  「然後右手臂往前伸直,左手臂彎曲之後手掌靠到右手手肘內側。」「手掌是攤開的嗎?」

  「嗯。」

  「我做了。」

  「這個動作的意思是:'我想在你身邊'.」

  「'我想在你身邊'……」

  「這一次只有右手攤開,往旁邊舉起。手肘呈直角彎曲,就像跟人說再見時一樣的動作。可是手不要

搖。」

  「是這樣子嗎?」

  說完之後,達夫南笑了出來,連伊索蕾也笑了。因為根本就不可能看得到。不過,他們還是都沒想到要跑

去牆的另一邊彼此面對面。

  「就當成你做對了吧。這是'好好呆著'的意思。」

  「我也猜到是這個意思。」

  「接下來是……」

  伊索蕾一個接著一個,把「我答應你」、「來這裡」、「拿過來」、「等一下」等等這類句子教給他。達

夫南覺得很有趣地跟著做了之後,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問她:「可是,伊索蕾,你教我的這些句子怎麼都跟祈

禱好像沒有關係?」

  「嗯……」

  伊索蕾先是沉默了一下。許久之後才傳來了回答:

  「這是我和我爸爸之間的信號。我曾有一陣子得過腮腺炎,幾乎都不能說話了。當時實在痛得非常難過。

那個時候我爸爸教了我聖歌,但是因為我沒辦法自己唱歌來養病,所以他就想到可以換成用手來唱歌。他只花了

一天就完成構思,全部教給我。原本更加複雜,單字也很多,但我幾乎都已經忘了……」

  達夫南點了點頭,說道:

  「你慢慢回想,再教我。因為我覺得挺有趣的。」不知道伊索蕾在屋裡是什麼樣的表情,不過,她只是如

此說道:「我想到後再教你。和你講一講,說不定還會再想到更多。」夜已經深了,終於再過不久就要天亮。徹
夜聊天的他們也漸漸感到疲累。大約在太陽快升起前一個小時左右,伊索蕾終於說道:

  「現在有點想睡了,最好還是閉上眼睛睡一下吧。」「這樣明天才不會走路失足,才能平安回家。」兩人

同時發出了會心的笑聲。看不到彼此的臉孔反而如同沒有距離一般。

  「晚安。」

  「你也是,晚安。」

  變安靜了。過了好一陣之後,少年的嘴裡低聲喃喃自語著:

  「真是個奇怪的夜晚。你和我,兩個人都過了個奇怪的夜。」少女睡著了,沒有回答。

  一陣風吹了過來。

  夢裡,在貝殼裡頭有個迷宮。

44、陷阱預告

  已經是下午了。

  或許是因為睡到很晚才醒來的關係,回去的路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困難。兩人以輕快的腳步走下山。首先到

達的是伊索蕾位在山邊的家。達夫南說道:「一整夜沒回家,祭司大人可能一直在擔心我。」

  「嗯,說不定……」

  伊索蕾有些拉長了語尾。他也覺得心中有些不安。雖然他做了個好夢,但事情不是這樣就結束了。

  他幫伊索蕾開門,看她走進去之後,便獨自走下山。他看一看太陽確定時間,此時思可理已經放學了。一

想到自己確實做了以前沒做過的事,他稍微舔了舔嘴唇。想起奈武普利溫,心中覺得有些罪過。

  如果奈武普利溫對他生氣,他會道歉的。

  就在他拐過回家路上最後一個拐角時,眼前出現了一個意外的人物。這個人一臉是一直在等著他的不悅神

情,站在那裡的人是莉莉歐佩。

  「你怎……怎麼會在這裡?」她就這麼站在他家門前,而且一副等了很久的模樣,所以不用問也知道她是來

找誰的。雖然昨天在思可理就已經見過她了,但奇怪的是,現在她卻令人覺得很陌生。不對,正確地說來,是自

己看她的眼光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
  晴朗午後的巷道裡,灑著一片淡淡的陽光。

  「你到哪裡去了?」莉莉歐佩雖然露出一副就要發怒的表情,但聲音卻很鎮靜。達夫南認為她是在問他為

何不去思可理,所以簡短地回答:

  「我只是去……散步。」

  「花了一整晚時間?」她怎麼會知道昨晚他沒回來?不對,難道全島的人都知道了嗎?

  「……」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而且他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對莉莉歐佩解釋清楚。如果真的照實講出來,似乎也

有些不妥。

  「你幹嘛不回答我?」「一定要回答你嗎?」「對!犯錯的人總是這麼回答。」莉莉歐佩像是不想再看他

一眼似地,立刻轉過頭去,往達夫南剛才走來的方向匆匆走掉了。

  他感到有點奇怪。達夫南走回家中,開門進屋。裡面沒有人。這是當然的事。奈武普利溫不是那種在大白

天無事可做的閒人。

  他坐在椅子上,環視他熟悉的屋,可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進到屋裡之後好像更覺得不對勁,彷彿是屋裡

有一股令他不舒服的氣息。

  他實在無法好好休息,於是很快站起來,往屋外走去。然後他考慮了一下,決定走向大禮堂方向。他想去

見戴斯弗伊娜祭司,問她有關冬霜劍的事。

  當他覺得大禮堂前的廣場今天人特別多時……

  「哎呀,你們看,這不是達夫南嗎?」

  在島上,根本沒有同齡孩子會用這種語氣高興地歡迎他。歐伊吉司也不會用這種方式說話。

  「哦,終於來了!看來他已經玩夠了!」

  玩夠了?

  廣場前大約聚集了五六個少年。首先喊出聲音的是艾基文那伙的人,名叫皮庫斯,而第二個開口喊話的則

是艾基文。至於賀托勒則不見蹤影。

  達夫南走到他們前方,問道:
  「你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我們只是在激勵自己而已。你以為用那種表情我們就會怕你了嗎?」

  艾基文穿著寬鬆的大衣,他一面捲起袖子,一面嘻嘻微笑著。一排整齊的牙齒中間長著兩顆兔牙,看起來

顯得特別突出。

  達夫南停下腳步,說道:「只要你們不再講一些沒營養的話,我就走。」

  「啊,你走不走都不重要。不過,你可真是令人驚訝啊!可能只有從大陸來的傢伙才想得出那種手段吧。

像我們這種島上土生土長的怎麼可能想像得到?」「對啊,對啊。」

  達夫南不由自主地把手移到腰間。他們分明是想侮辱他,只是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講什麼事。不過,劍並不

在他身上。

  一個名叫裡寇斯的少年忽然站出來,說了一句話:

  「聽說你做了一件空前絕後的事,是嗎?」

  達夫南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我再說一遍,你們給我解釋清楚!」

  裡寇斯和其他少年不同,他對達夫南露出恨死他的那種表情。接著他的嘴裡終於迸出了一句話:

  「消息都傳開了。聽說你和你的老師亂搞!」啪!

  一眨眼間,裡寇斯的身子就摔倒在石地板上。達夫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揮出拳頭的。所有動作

都是在一眨眼間發生的。

  不過在下一瞬間,達夫南的肩膀卻被某人有力的手給抓了起來。他的身子被甩出的同時,也有拳頭飛向他

的臉孔。

   撲 !

  拳頭朝他左下巴直直襲來,他想要穩住搖晃的身子的同時,又有一拳,這次是朝他下腹部揮來。他反射性

地往後躬身並伸手去抓那個人的手腕。但姿勢不對,沒有抓到。

  「欠揍的傢伙!」

  低沉的聲音傳到了他耳中。原來是賀托勒。
  達夫南往後退了一步,瞪著他。不知何時,其他少年都已經圍著他站成了一圈。

  揮拳的賀托勒用冰冷的眼神瞪著他,表情顯得非常生氣。他不僅用那種眼神瞪著達夫南,也瞄了其他少年

一眼,使得所有人一時之間都沉默不語。

  達夫南攤開右手手掌之後,又再慢慢握住,低沉地說:

  「要是你不說清楚有什麼事,剛才那兩拳就還給你!」「你不知道是什麼事?」

  從賀托勒的嘴裡喊出了憤怒聲。

  「你竟敢侮辱不可侵犯之人的名聲!」

  突然間,他感到一股既寒冷又熱燙的氣息從後腦勺下方的後頸直竄到頭部。終於,他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

事了,但同時他覺得他們這樣說令人無法容忍。達夫南一面勉強喘了喘氣,一面說道:

  「話不要隨便亂說,否則你會連後悔都來不及。」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賀托勒像是再也無法忍受似地

喊道:「你現在是跟什麼人扯上了骯髒的新聞,你知不知道?她在我們所有島民眼中,就像神聖的公主。連祭司

大人也很尊敬她,她的所有天份、所有名聲、所有高貴,不是你這種卑賤的傢伙有資格去碰的!誰都不可以侵犯

她!如果想要隨便玩,你自己一個人盡情去搞,至於她,你連一根手指頭也別碰,你這個從大陸來的髒鬼!」「…

…!」

  達夫南已經沒有必要再跟他囉嗦了。兩人幾乎是同時衝向對方,互相撲倒對方,滾到了地上。兩人拳打腳

踢,衣服也撕破了。原本圍著他們兩人的少年們則慌亂地往後退。

  比達夫南大兩歲的賀托勒個子很高,不過腕力也強,所以一下子就把達夫南壓在地上,跨坐在他身上。可

是達夫南力量雖弱,但身體彈力還行,一會兒工夫就坐了起來,把賀托勒的肩膀推下去。但是腳被壓住,所以根

本無法隨意制住對方。

  艾基文不安地在他們旁邊走來走去。他雖然很想幫助他哥,但自尊心很強的哥哥一定不容許他這麼做。而

其他少年也是跟艾基文同樣的情形。

  「打他!壓下去!」

  「這個從大陸來的惡魔,把他打倒!」

  達夫南又再一次被推到地上,這一回還挨了對方一拳,左腳被彎到賀托勒的腳邊。在此同時,他直立起右

邊膝蓋,用力頂向對方。
  「哦!」

  賀托勒的拳頭果然非比尋常。不過,戰況一下子就又被扭轉了過來,達夫南坐在賀托勒身上,壓住了他。

達夫南不想和對方犯同樣的錯誤,所以他壓制的不是腳而是賀托勒的肚子,然後給了他兩拳。賀托勒的嘴唇撕裂

流出了血。不久前達夫南也跟他一樣流著血。

  「你再說一次剛才那種話,我就……」

  賀托勒伸出手來,使勁想要揪住達夫南的領口。這時候,達夫南的手靠過來,揪住賀托勒的脖子,用力壓

了一下。

  「哦……」

  這一拳打得可真重,賀托勒立刻覺得眼前一片暈眩。正當他覺得根本無法呼吸,在散亂的髮絲之間,他突

然看到對方的表情,嚇了一跳。

  那是一個如同石頭般僵冷的表情。接下來他聽到的說話聲也和剛才激動的語氣全然不同,那是種極為冰冷

的語氣。

  「我要和你決鬥。」

  從自己的嘴裡說出那句話的同時,達夫南的腦海裡鮮明地浮現出耶夫南的模樣。所有一切都是在瞬間發生

的。小小的村子裡,對方要他喝下滿是蟲子的湯並且侮辱他。在受到這所有屈辱之後,最後他站起來喊出的就是

這句話。

  我正式請求跟你決鬥。

  手被放開了。達夫南感到眼前茫然的那一瞬間,一隻有力的手伸過來抓住他的後頸,提了起來。從背後傳

來了熟悉的說話聲,而且語氣非常地平靜。

  「在大禮堂前面打架,你們兩個未免太有禮貌了吧?」

  一聽到奈武普利溫的聲音,少年突然感到一陣混亂。因為他才剛想起耶夫南的模樣,上面卻突然有奈武普

利溫的人影疊了上去。他們是不同的人,可要說他們是各自不同的人,又令他覺得是件陌生的事。

  奈武普利溫放下達夫南,接著對賀托勒伸出手來。賀托勒猶豫了一下之後才抓住他的手,從地上站了起

來。一站起來,他便吐了一口哽在喉嚨裡的口水。

  「我不是那種會禁止年輕人打架的人,但要打架就去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說完之後,用手戳了一下達夫南的肩膀。

  「你看你這是什麼樣子!得塗上很多藥才行了。對了,我們去見一下默勒費祭司。他說很想念你。」

  雖然是和平常一樣的玩笑語氣,但似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達夫南有些猶豫地轉頭看了一下奈武普利溫的

眼睛,覺得他的眼神裡看起來似乎有些悲傷。

  「哥,吃飯了!」

  賀托勒的全身都擦了藥,閉眼想要忍一忍疼痛,就聽到弟弟叫喚的聲音,便回過頭來。「嗯。」

  今天是艾基文準備的晚餐。他們的父母去見攝政閣下,要晚一點才會回來。

  雖然他們住的房子是村裡屈指可數的好房子,吃得也算豐厚,但他們和大陸的貴族不同,沒有任何侍從。

在島上,只有在侍奉老師時才會當某人的侍從。

  賀托勒不僅力氣大,而且各方面都很優秀,也長得很帥,有這樣的哥哥,讓艾基文覺得既自豪又高興。艾

基文自己則是除了偶爾會有一些狡猾的詭計之外,根本沒有什麼長處,外表也長得畏首畏尾,沒有一點架勢。他

本應嫉妒他哥哥的,但他卻沒有。因為他知道他幫不上任何人的忙,只會礙手礙腳。

  所以艾基文老早就決定,自己一生都要當哥哥最誠摯的支持者。因為在他想得到的範圍之內,這是最為明

智的決定。他的父母當然也只愛這個傑出的哥哥,不過他們對這個似乎喜愛哥哥更甚於自己的平庸弟弟,則抱持

著寬待的態度。這就是艾基文個人的生存策略。

  「要是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不阻擋,哥哥你很快就可以把那傢伙壓成爛泥了。祭司大人一定是看達夫南那

小子快輸了,才插手管這事的。」

  即使這種時候,艾基文還像是在自我陶醉似地,不專心地一邊吃飯,一邊嘀咕個不停。賀托勒沒有答話,

只是喝著湯。

  「達夫南那小子只是外表囂張而已,其實也沒什麼實力,力量也不夠大。下次再遇到他,一定要揍扁

他。」

  「事情沒這麼簡單。」此時賀托勒才開口說話。艾基文搞不懂是什麼意思,對賀托勒說:「什麼意思啊?

哥哥你又不會輸給那小子!」

  「這不是輸不輸的問題。剛才你不是也聽到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說的話?他說默勒費烏思祭司大人想念

他,要他去見默勒費烏思祭司大人,不是嗎?暗地裡他是想用祭司們的權勢來壓制我們!既然如此,我就很難再

找到機會跟他打了。」
  「哼,真是卑鄙……那傢伙自己說要決鬥的!要是來真的,這一回用劍治他不就行了!」賀托勒不像是在回

答,而像在自言自語般說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對付他……」

  艾基文自己一個人憤慨完之後,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地拍了一下桌子。

  「對了,哥,你也喜歡伊索蕾小姐嗎?你不是一直很喜歡莉莉歐佩?」賀托勒因為揮拳打人打得右手疼

痛,所以改用左手撕麵包,他一面吃一面回答:

  「我比較喜歡莉莉歐佩。」

  「那你剛才為什麼那樣認真地讚美伊索蕾小姐?」

  「因為這是種手段。」

  艾基文搖晃了一下自己的頭,像是想不透為什麼這是種手段。他平常是很會耍手段的,但現在他卻想不出

所以然來。他很快就放棄思考,問哥哥:

  「我不懂。既然你對伊索蕾小姐沒興趣,那達夫南做了什麼事,跟你有什麼關係?只要把他揍扁不就得了

嗎?」

  賀托勒張嘴張到一半,嘴唇破裂的地方痛得令他皺起眉頭,他答道:「你怎麼突然變笨了?伊索蕾是死去

的伊利歐斯祭司大人的女兒,他的才能全都傳給女兒了。所以如果她有交往的對象,那麼你想想看,她所擁有的

優勢全都會跑到誰身上?」

  「啊……」

  艾基文吃驚地張大嘴巴時,賀托勒繼續吃他的麵包,吞下之後拿了竹籃裡的一個蘋果,剖了開來。他沒有

張大嘴巴,而只咬了一小口,接著他說:

  「雖然大家都說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的學生會是下一任劍之祭司,但我不這麼想。一方面是因為奈武普利

溫祭司大人離開島上很久的關係,另一方面,則是除了戴希祭司大人和默勒費祭司大人算是站在他那邊的人之

外,根本沒別的人支持他。戴希祭司大人年紀已經大了,該退休了,而默勒費祭司大人則是個怪人,對島上的事

沒什麼興趣。而且我還聽說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的身體有病,無法活得很久。島民們都很懷念伊利歐斯祭司大

人,大家都說他是最了不起的祭司。現在大家把這種情懷全都集中到伊索蕾身上,所以她才會像現在這樣被奉為

聖女、公主。所以下一任的劍之祭司可能會是伊索蕾身邊的人。也就是說,是跟著伊索蕾的男人。」

  這實在是令人驚訝的想法。艾基文睜大眼睛,喊著:「那麼說來,哥哥你也該把伊索蕾小姐追到手才

對!」賀托勒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搖了搖頭。
  「像伊索蕾這種女孩,是很難搞定的。想要讓聰明厲害的女孩聽話是很累人的事,我才不會做那種麻煩

事。以莉莉歐佩的地位,還有她其他條件,才是和我比較相配的人。」「那麼說來?」

  「一定要讓伊索蕾一輩子不結婚。要不然……就是奪去她的光芒。」

  真是殘忍的想法。艾基文呆呆地拿著水杯,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除了奈武普利溫睡著

的呼吸聲,其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達夫南一個人睡不著,一直醒著。有許多理由讓他睡不著,但每當聽到奈武普利溫的呼吸聲,心裡就只有

一個想法。

  是不是有什麼事讓他傷心了?

  去找默勒費烏思祭司的時候,奈武普利溫的態度和以前不同,看起來有些冷漠。回到家之後,照理說兩人

應該要吃晚餐的,但奈武普利溫說他很累,連飯也不吃就去睡了。達夫南一個人吃完之後,稍微注意聽了一下,

發現奈武普利溫一直都還沒有睡著。可是達夫南卻無法跟他說話。

  達夫南努力試著睡覺,卻還是睡不著。等到他感覺奈武普利溫終於睡著的時候,他從床上爬起來,一屁股

坐在地上。然後就這麼難過了很久,想了很多事。

  他也想到了昨晚的事。昨晚真是美好,簡直令人懷疑是在作夢,但現在這個記憶卻反倒令他覺得不安。他

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到底是什麼如此令他不安?

  當他看到眼前好像有白衣在晃動的時候……

  沙沙。

  是半透明的白衣。有東西靠到他身旁,坐了下來。

  「你在難過什麼?」

  達夫南整個人都呆住了。這可不是能夠一回生兩回熟的事。

  右耳邊傳來了輕笑聲。達夫南喃喃地說:

  「不要笑……」

  「我看你在害怕,覺得很好玩。忍不住就笑出來了。」
  這一次,達夫南很認真明白地告訴他:

  「拜託你不要再笑了。」

  形體漸漸變得清楚了。穿著白色上衣的淡金髮少年出現在他眼前,屈著一邊膝蓋坐在那裡。他正舉起他的

手指頭。通過透明的手指看過去是他白皙的臉頰,後面甚至還看得到放在暗處的一張桌子。

  「好,我不笑了。可是你怎麼好像不高興看到我?」是不是要裝作一副像見過好幾次面那樣親熱的樣子?

達夫南處於在不得要領的情況下,沒有回答,只是稍微動了一下嘴唇。

  「趕快說很高興見到我啊。幽靈可是很會鬧彆扭的哦!」

  這簡直就是在脅迫人嘛!

  「嗨……真高興見到你。不過,你來之前也該先預告一下才對。害得我都全身都冒冷汗了。」

  「要怎麼做?你定個規則,以後我就照做。」

  「那個……什麼,你是說,以後還會再繼續這樣出現?」

  恩迪米溫突然雙手交叉在胸前,忽地撇過頭去,說道:

  「哼,幽靈已經鬧彆扭了。」

  他這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雖然達夫南覺得他還算是個可愛的朋友,但對方是幽靈,所以達夫南一面努

力試著放鬆下來,一面點頭說道:

  「啊,不是的,你可以常來。你這個朋友挺有趣的。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上次給我看的……影像是什麼

呢?」

  原本想隨便找個話題來轉移注意力,沒想到一說出來就是自己最想問的核心問題。恩迪米溫雖然還是一副

鬧彆扭的樣子,但並沒有漏掉對方臉上的表情變化。

  「你回到這個世界,是不是發現到時間過得比你想像要快?」確實是如此。達夫南點了點頭,說道:

  「從我失蹤那天算起,沒想到竟然過了五天之久。」

  「你那時不就是都在洞穴裡睡覺嗎?那裡叫做珠之洞,原本是讓剛死去的靈魂長久沉睡的地方。借此,他

們生前擁有的強烈記憶會慢慢地凝結成一顆顆小球,也就是珠子。這樣一來,靈魂們便把自己的邪念以發光狀態

保存下來,就會失去介入現實社會的意志。所以必須妥善保管他們的珠子才行。要是不小心摔壞了,裡面的記憶
隨其種類不同,有可能會引來不同的大災難,因為……」

  恩迪米溫面無表情,只是睜大他的眼睛,說道:

  「在靈魂的世界裡,記憶就是實際的事。依照記憶的主人管理自己情感方式的不同,珠子裡面的邪惡、痛

苦、意外事故,都有可能再次發生。」

  「那麼當時在我腳邊的珠子是……?」

  「你的珠子是不透明的,對吧?因為你還沒死,所以才會這樣。而且也因為如此,那些珠子可以讓你看到

好幾個預知的夢……不管怎樣,反正活人要停留在亡者世界之中,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那個地方,所以我才會讓你睡

在那裡。不過,洞穴本身的力量還是存在的,因此會製造出你記憶的珠子。老實說,我已經把洞穴到處凝結的圓

東西全給收集起來了。」「這麼說來……我也失去記憶了嗎?」

  達夫南一面感到驚慌與混亂,一面問道。可是恩迪米溫像是要他別擔心地搖了搖頭。

  「你還活著,所以即使在那個洞穴裡睡覺,也不會喪失記憶。不過,你記憶裡的一些情感或許會有一些改

變。只是一些些,不會有什麼大影響。所以當時你看到的影像……」達夫南突然用尖銳的聲音,低聲喊道:

  「我不想改變那個記憶!一點兒也不想!」

  針草的原野以及哥哥呼喚他的模樣……

  恩迪米溫靜靜地看著達夫南的眼睛,隨即以像是有些悲傷的語調說道:

  「你以為你所擁有的記憶永遠都不會變嗎?其實早就開始變了。在你進珠之洞之前,從很早之前,甚至是

現在,也一直在持續改變著。」

  恩迪米溫沒有色彩的眼瞳閃爍著小小的光芒。

  「那時候你看到的記憶……是不是你的兄弟?你的執著似乎讓已經死去的他無法好好休息。你想想看,他在

死了之後的亡者世界,還在一直照顧不存在的弟弟。我再說一次。是你擁有那份記憶,但當你看到以前的模樣

時,一定對你產生了某種不同的情感吧?因為這是過去的事,因為是無法挽回的事,所以你難過、痛苦,更加懇

切但還是絕望,是嗎?」

  「……」

  「雖然那是你的記憶,但你在那裡面只是觀看的第三者而已,是無法存屬於其中的。而且那也有可能是你

幾乎快要遺忘的記憶。我為了讓你看到記憶,把珠子摔破,但其實活著的你即使記憶不見了,你的生命也不會有
什麼不同。可是你看了那段幾乎快忘掉的記憶,光是這樣就已經讓你有所改變了。你還活著,活著的人隨時都會

改變,不過,死去的人就不會再變了。」

  達夫南無法回答。他不想同意,但也不能否認恩迪米溫的話是對的。他對耶夫南的那份情感真的如同幾年

前,和他分開當時一樣嗎?或者是和那之前一起生活時的情感一樣嗎?

  他不想承認,可是記憶是一直在逐漸被抹去的。

  一直有新的記憶在填補那個位子。所以說,就像昨晚看到的星夜一樣……

  「好了,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我不是為了講這個才辛苦來找你的。就如同你必須借用特別的劍的力量才

能越過空間,我也是一樣,無法輕易停留在這個地方。」此時他才猛然想到——

  「那你是怎麼……來的?」

  「很讓我鬱悶的是……對這種事,我的能力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我可以越過空間到這裡,全是靠你留下的

記憶珠子。」

  乍聽之下,他不太懂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那些珠子,在記憶的珠子裡有你留在這個世界的環節。剛才不久前我出現的時候,你正在想什麼?留在

亡者世界的其中一顆珠子和當時的你起了反應,幫我開了門。」

  「我想不起來剛才想了什麼事。」

  「反正那不重要。首先我告訴你,現在距你不遠的地方,存在著一個危險的東西。」

  這話實在是太突然了,達夫南連驚慌也忘了,就問他:

  「嗯,你說什麼?」

  「這東西有個足以把你吞噬掉的巨大邪惡嘴巴,你要小心。可是你再怎麼躲避,它還是會找上你的。因

為,你帶著那把劍的關係。不過你小心一點就行了。你還不到該死的時候,但活著的人會失去的除了生命,還有

許多東西。」

  他好像忘記了一件事。恩迪米溫說「還不到該死的時候……」的那一瞬間,達夫南才想起他是早已死去的

人。已經死去的人正在談論有關死的事情,這未免也太具真實性而且近於真實了呢?
  他感覺到自己兩頰都起了雞皮疙瘩。

  「你……可以事先知道那種事,這也是幽靈的特權嗎?難道你不能幫助我,讓我不要遭受到那種事嗎?」

  「我阻止將要發生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何時,以何種方式發生!我只不過是能感受到那種事正徘徊在你的

時間周圍。而且我也不能確定以後還會不會再來找你。有時候,當我看著你留下的記憶之珠時,那一瞬間想到你

和那份記憶的關聯,也許還能再一次現身在你面前。不過,我還是連摸也無法摸得到你。」

  恩迪米溫一面說著,一面從地上站了起來。半透明的白衣像翅膀般飛揚起來。達夫南看了一下四周,開始

知覺到周圍那些他熟悉的東西,同時覺得恩迪米溫的模樣實在顯得很陌生。「你已經、要走了嗎?我……」

  他正想說他有很多話還沒對他說,有很多事還沒問。可他同時又想到一件事。他們明明還不是朋友,他是

不是對恩迪米溫要求太多了?

  恩迪米溫像是看穿達夫南在想什麼似地,說道:

  「你是不是怕我不會再來見你了?有一個方法,你可以用你的力量呼叫我。」

  「什麼?有什麼方法?」

  「有些時候,你初次接觸的某種情況時,是不是會有重複的感覺?像是曾經遇到過,或是曾經聽過,是不

是會有這樣記憶衝突的感覺?」

  雖然偶爾會有這種感受,但他總以為是錯覺。他覺得比較陌生而且感到奇怪的反而是,在某一瞬間他會突

然出現預感。那並不是過去和現在重疊,反而像是已經經歷到還未來臨的過去。

  可是達夫南省略了複雜的解釋,說道:

  「有。」

  「在你體內沉睡的記憶之珠,其中有些是非常久遠的事。有的甚至是你出生之前的事。這些事會突然被認

知到的原因是因為現實裡的某些事強烈地勾起了你對過去的記憶。也就是說,記憶之珠在動搖。萬一,你以後遇

到的現實非常強烈地勾起或刺激到你對過去的某個記憶,而破壞了那珠子,而且那珠子在我那邊也有的話……」

  恩迪米溫慢慢地往後退,然後背對著門,停了一下,說道:

  「那麼那一瞬間我就能來找你了。」

  恩迪米溫又退了一步。
  接著,這個突然上門來的幽靈少年便消失在門後。

45、陷阱初現

  「攝政閣下,我來了。」

  在島的南邊,建築在一片田野之中的房子,幾乎很少有訪客。一個月中除了六名祭司兩次定期來訪,以及

特別日子的聚會外,通常整天連一個訪客也沒有。

  這裡距離村子有些遠,但還不算是在村子以外。不過,人們還是會避免走到這個地方來。「進來吧!」

  一進到屋裡,隨即看到的是脫放鞋子的地方。再過去又是一道門,從門內傳來了回答的聲音。莉莉歐佩脫

下鞋子,進到了裡面。

  往前方直伸而去的長形房間裡,有一個髮絲斑白的男子。他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房間地上,下面鋪

著一張獸皮做成的墊子。

  莉莉歐佩馬上改口呼叫對方:

  「爸爸!」

  男子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起了笑容,他慢慢張開雙臂。

  「快過來。」

  莉莉歐佩像只松鼠般碎步走向前去,奔到爸爸的懷裡。他仍然屈膝坐在墊子上,並沒有站起來。這樣擁抱

的姿勢,看起來兩人都不怎麼舒服,但他們父女還是這麼擁抱,之後兩人面對面坐著。

  「爸爸,今天我來是有事要問你。」

  「是嗎,不過你不該這麼常來,這你知道吧?」

  「啊,真希望我能盡快從思可理學校畢業。這樣我想看您的時候,隨時都可以來。」雖然看起來女兒對父

親,還有父親對女兒,都顯得非常親近與互相信賴,但父女兩人的外表卻完全沒有相像的地方。女兒的一雙眼珠

子以及漂亮的唇形,還有她那一頭像圖畫裡的天使般可愛的鬈發,這些特徵在父親的外貌上根本就找不到。他有

的只是蒼白灰色的長臉和臉頰,如同陷入深思的暗色眼珠。

  「不要急。別忘了你可是很高貴的孩子呀!」高貴的孩子!此時莉莉歐佩卻做了一個和這話不相配的動

作,輕輕使了個眼色,嘻嘻笑了起來。然後立刻說道:
  「爸爸,要是我真的如您所說,是個高貴的孩子,那麼如果真的有我非常非常想要的東西,最後一定可以

擁有,是嗎?」

  「就算是稍微想要的東西也可以擁有啊。到底你是想要什麼呢?」

  「嗯,這個嘛。我只是先問問而已。要是我很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可以成為我的人嗎?」父親先是保持沉

默,撫摸著女兒的鬈發。然後像是陷入思考般揚了一邊嘴角之後,又再揚起另一邊嘴角,開口說道:「在我聽來…

…你說的好像是指結婚的事,是嗎?」

  莉莉歐佩像是聽到不喜歡聽到的話似地,猛搖她的頭。

  「可是我還很小!只是問一問而已。我是爸爸的,不,是攝政閣下的高貴孩子,不是嗎?我只是想知道是

否可以隨我意思去做。現在有太多事我還不能做,但畢業之後接受了十五歲的淨化儀式,可以阻止我的人就只剩

下爸爸您了。」

  「話是這麼說沒有錯,但也不能太過無視於別人的意見,硬逼他人,那會……」

  「就會無法成為像爸爸這樣受人尊敬的攝政。對吧?」

  「……」

  莉莉歐佩的眼裡看不出一點開玩笑的樣子。攝政史凱伊博爾靜靜地俯視著他女兒。

  這個小少女確實帶著堅定的自信心,說出「攝政」這兩個字。對島民而言,攝政閣下乃是他們疑問、擔憂

時的最高決定者,同時也是最受尊敬的人,是代替失蹤的國王來決定全島未來的人。

  攝政的孩子會成為攝政……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但卻是誰也不能隨便說出口的事。按照規定,在這孩子十五

歲之前,誰都不能對這孩子特別禮遇。

  而莉莉歐佩是攝政史凱伊博爾唯一的孩子。

  當她還很小的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情況,所以當時她對自己的地位並沒有明確的認識。因此在島上

如同被要求的那樣,與其他孩子一起平凡天真地長大。可是大約是從去年開始,她慢慢地醒悟到自己所處的地

位,也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而她最先具體形成的是一股自負感,而非責任感。

  「莉莉,你老實跟爸爸說,是不是討厭賀托勒?」莉莉歐佩搖了搖頭。

  「不,我並不討厭他。」

  「那是怎麼了?」
  「賀托勒哥哥和我從小就一起長大,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家都認為我們會是很不錯的一對。每個人都這

麼說的時候,就等於是定了結論,讓我不得不依循!這種婚姻未免也太死板老套了!」

  「孩子啊……」

  她認為爸爸根本不懂她的意思,所以很快地搖了搖頭,接著說道:「我自己想過,還是有其他可能性的。

當我這樣想,心情好像就會變得比較高興一點。而且,我還想過是不是真的要依照那個死板的結論去做。」攝政

史凱伊博爾沉默了一下之後,對她說:

  「如果你是想依照以前攝政的原則,那我反對。」

  莉莉歐佩有些退縮的表情,沒有再回應什麼。「以前攝政的原則」是指位在最高貴地位的攝政與位在最卑

微地位的島民結婚,來正確引導整個島上的均衡,這是島上由來已久的習慣。但也早已消失很久了。那天一早運

氣就很糟糕。

  晚起的達夫南吃著奈武普利溫準備的早餐,才吃到一半,不小心用手臂打翻了一杯燕麥粥。達夫南低頭發

現燕麥粥滴到褲子上,正在慌亂之際,坐在他對面的奈武普利溫用睡眠不足的眼睛看了一下他的模樣,便站起

來。想要把毛巾遞給達夫南,卻不知怎麼一回事,他的衣服勾到桌子,破舊的桌子搖晃起來,剩下的一杯也倒翻

了。原本還有半杯以上的燕麥粥全都倒了出來。

  「哦,真是的。」

  奈武普利溫看著兩杯燕麥粥全都倒在桌上,一面咋舌一面說道。毛巾雖然拿來了,但看起來得擦好幾遍才

擦得乾淨了。

  達夫南緊閉著嘴巴,有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那是一股不祥的、奇怪的預感。

  「看來你跟我一樣,精神都不怎麼好。今天要小心,不要惹出什麼不必要的紛爭!」

  難道奈武普利溫也感覺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達夫南出了家門之後,到思可理去上學,一整個上午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連午餐時間也很平靜。和

歐伊吉司聊了幾句,不過並沒有看到莉莉歐佩。

  上完思可理的課之後,他走到和伊索蕾見面的山上。等他到達山坡上的草地時,發現那個總在那等著他的

人並不在那裡。

  達夫南稍微等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之後,他想到她也許在峭壁上,便走上魔法階梯去看。很久沒走那段階
梯了,但他走到有著一個山泉的峭壁頂端時,伊索蕾卻也沒在那裡。

  「你的主人在哪裡呢?」

  他對著一隻正啄著泉水的白鳥問了這句話,不過他並不期待會有回應。事實上,伊索蕾也不是這些鳥的主

人。

  啪啪帕。

  小鳥展開翅膀飛到下面去了,然後越過草地,消失在看不見的地方。

  達夫南盯著這景象看了一會兒之後,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回草地,望著小鳥飛去的方向,突然,他想到了

一個地方,就朝伊索蕾的家走去。那裡正是小鳥飛去的方向。

  接近伊索蕾位在山麓的家時,他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影。這些人正從山坡下要走上去。看起來像是要去

找伊索蕾,他們正是賀托勒和艾基文那一群人。

  達夫南正好和他們同時到達伊索蕾家門前。

  「剛好當事人來了!」

  賀托勒提高聲音說道。一副像是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的那種語氣。達夫南想起前一天的事,口氣僵硬地問

他:

  「你來這裡有什麼事?」

  「我剛好要來問伊索蕾小姐。如果你也一起把事情說清楚,就不會讓人有猜疑了。」

  「我不知道你們想知道什麼,不過我沒什麼可以奉告。」

  「啊,是嗎?那麼真的……」

  賀托勒轉頭面向伊索蕾的家,突然喊道:「伊索蕾姐姐!我父親叫我問你是不是快嫁人了?是真的嗎?」

  達夫南突然覺得自己簡直快變成石像。同時臉頰也一下子燙了起來。

  「如果是真的,那恭喜你了!伊索蕾姐姐,你父母都已經不在了,我父親說他可以當你的保護人!」

  現在他到底該怎麼做才對?

  震撼的感覺如熱石梗塞在他胸口與喉嚨。這種情緒好像以前也曾感受過。
  艾基文和其他少年全都沉默不語,只有賀托勒用冷笑的表情繼續喊道:「坦白說,我沒想到伊索蕾姐姐你

會用這種方式找你的對象!我覺得你應該用更好的方式!而且想都沒想到,竟然是這種年紀小小的人!這樣是不

是有點可笑?」「你……」

  事情就在一瞬間發生了。達夫南想揪住賀托勒的領口,但其他少年全都衝了上來。掙扎也沒有用,五六個

少年就像處理獵網裡的獵物般,緊抓著他。有三隻手同時掩住了他的嘴。賀托勒看到他這副模樣,嘴角揚起了好

笑。他像是故意要升高他的怒氣似地,嘴巴張得更大,聲音更高,說出更過份的內容:

  「伊索蕾姐姐,雖然你長久以來一個人生活,但是談結婚也未免太早了一點吧?就算有再好的男人出現,

你也不能這樣隨便決定吧?村子的人都在看呢!而且在結婚之前,身體就出現變化,該怎麼辦才好?」

  這番粗魯的言語就算不是講伊索蕾,其他任何女人也會受不了。達夫南簡直快氣瘋了,他想要掙脫那些抓

住他的手,腦海中只響著一句話。我不原諒……絕不原諒你,我要殺,殺死你!

  「是啊,島上這種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不過死去的……」

  就在他講到這裡的一瞬間——

  原本抓住達夫南的少年們突然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出來,並且扭住了他們的手臂。原本抓著達夫南

右手的一個少年,手腕真的被扭斷了。達夫南用這股令人難以相信的氣勢,把緊抓住他的手全都推開之後,朝賀

托勒的下巴立刻一拳擊了過去。

  這一瞬間要不是賀托勒很快避開,他的下巴可能已經碎成碎塊了。可是賀托勒像是早就料到似地,很快躬

身,達夫南的拳頭只是掠過他的額頭。

  不過,賀托勒卻嚇了一大跳。只是輕輕掠過額頭而已,但額頭卻像被用力刮過那樣,脫了一層皮。

  剛才,達夫南只想要阻擋賀托勒說出絕對不可說出來的話。就算伊索蕾可以忍受得了其他任何侮辱,但她

卻有一件事是絕對無法容忍的。在和她共處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經充分瞭解到這一點。她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

過他們的那種話,那種話進到她耳中的那一剎那,任誰都無法阻擋得了她的。

  不可以侮辱到死去的伊利歐斯祭司!

  但光是阻止了那種話,事情還沒有結束。在死之前一定要還回去的其他那些話,還有曾經因為弱小而無法

報復的那些怨恨,突然全都像要爆發似地,在他腦海之中強力敲響著。

  我不會有任何後悔的,如果這種情況也忍氣吞聲,就不配當貞奈曼家族的人!
  就如同爸爸一面凝視著火的宅邸,一面說出的那句話一樣……

  原以為已經遺忘的名字賦予了他權利。為了成為巡禮者,幾個月來辛苦萬分的達夫南,在這一瞬間又再變

成好戰國家奇瓦契司的男子了。已經放手呆站著的少年們、因為額頭傷口而驚嚇到的賀托勒,還有屋裡不發一語

的伊索蕾,在他們所有人的傾聽之下,他破口大喊了出來。就像同為奇瓦契司男子的耶夫南曾經說過的那樣,凜

然地吼出了他以前的名字。

  「我波里斯。貞奈曼!正式向你挑戰決鬥!」這裡只有兩個人。他們不允許其他人旁觀。

  賀托勒要艾基文和其他少年都退到一邊。他像是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似地,拿出了自己的劍,連達夫南的

劍他也準備了。

  那是在吹著夏日冷風的山上一處空地。兩人不需要信號,連主持者、觀眾,都不需要。第一次交戰,尖銳

的聲音響徹了山頭。

  鏘!鏘!

  「呼……」

  兩人的位置互換了過去。這是因為兩把劍接連揮擊對方的內側與外側之後,以相同的動作轉動姿勢的緣

故。這是一開始的熱身運動,接下來就不是這樣了。兩把劍全都在下一刻開始覬覦對方的要害。

  鏘鏘!

  以少年的對戰而言,這算是充滿可怕殺氣的情景。無庸置疑,他們都想殺死對方。被踩著的雜草也和這火

辣的氣味同時撲倒下去。

  賀托勒的劍瞄準了對方的心臟,達夫南的劍則是瞄準了對方喉嚨。很明顯地,只要有一方不做防禦,就會

兩敗俱傷。兩人衣服都被劃破,長長的傷口尖端流出了鮮血。兩把劍繼續交鋒、推開、又再互擊,一場力量的決

戰在展開。達夫南知道這樣對他不利,所以很快劃過他的劍,後退一步之後,朝對方手腕刺去。

  然而卻撲了個空。賀托勒的劍抓住氣勢,往達夫南的左肩砍去。滴答,鮮血沾濕了草葉。可是在這種情況

下,這種程度的傷口,根本不會讓人感覺疼痛。達夫南彎曲手臂往後揮砍的劍割到賀托勒的下巴,劃出長到臉頰

的傷口。兩人趕緊往後退,然後又沒有任何遲疑地再交戰起來。

  「還不快住手!」

  兩人都聽到這聲音了。但誰也沒有停手。賀托勒猛然跳上前去,揮擊兩次,達夫南則是把那兩劍都給擋了

下來,再往正下方橫掃攻擊過去。當就要決定勝負的那一瞬間——
  肯,雷,啊沙,奈伊得!

  突然間,手臂變得像木板那般僵硬。達夫南原本想硬撐下去,但還是沒有辦法,只好垂下劍來。往前方一

看,賀托勒也是一樣的情況。接著便雙腳發軟,兩個人都跌倒在地上。]「怎麼有你們這種不怕死的人?」

  跑過來喊出咒語的是獎章之祭司泰斯摩弗洛斯。在他後面是艾基文他們那一夥少年,還有莉莉歐佩。她嚇

得臉色蒼白,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達夫南猜得出來。一定是上完思可理的課之後,莉莉歐佩知道賀托勒一行人的行蹤,所以跑去叫泰斯摩祭

司,花了點時間,所以直到剛剛才到。

  「裡寇斯!你去把那兩個小子的劍拿來這裡!」裡寇斯遲疑了一下之後,跑去撿起掉在地上的兩把劍。達

夫南看了一眼賀托勒的表情。只見賀托勒抬頭看著裡寇斯,一副很生氣的神情。

  達夫南卻沒有生氣。他的頭腦已經稍微有些清醒了。他幾乎已經回復到平常的自己,對於不久前的憤怒也

稍微比較能夠客觀看待了。

  同時,他也決心今天的事一定要做個了結,這不是瞬間的憤怒所引發的事。而是越冷靜看待,就越認為這

不能是可以就此帶過的事,而是必須討回的一筆債。

  優越血統的本性慢慢在體內甦醒過來。奇瓦契司人是不會毫無代價就和解的。敵人在前,即使經過一段長

久時間,也終究會打起來的。現在的狀況如果置之不理,一定就會有下次、再下次地不斷發生。

  所以我絕不會忘記討債回來的。

  他一度埋藏的貞奈曼之名,並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再拿出來用的。少年時代的他可以用任何名字,在任何

土地上都能用相似的模樣成長,但長大成人之後,他終究還是要當奇瓦契司的貞奈曼。「呵呵,原來是這麼一回

事!」

  理直氣壯講完了一大堆話的艾基文抬頭看著思可理的棍棒護身術老師,並對他用力點了點頭。艾基文不知

道自己怎麼會跑到這裡把聽到、看到的事全說出來,但吉爾老師卻比誰都清楚,因為他故意在艾基文一定會經過

的巷道等他。

  白天發生的事他早巳全都知道了,但他還是刻意耐住性子聽艾基文全部說完。艾基文巧妙扭曲事實的部

分,他也全都看得出來。

  只不過,吉爾老師也不知道賀托勒是用什麼話侮辱伊索蕾的。這是因為所有少年都對此三緘其口的關係。

達夫南也無法輕易把那些話說出口。
  「所以說,祭司們都不知道那是正式決鬥,是不是?」「我們故意不說的。他們以為兩個人只是一時氣憤

才揮劍打架。因為,要是我們說出來了,以後不就無法再決鬥了?」

  吉爾並不是看不出這話中的核心所在。他的語氣像是真的在責怪祭司們,說道:

  「嗯,你說得沒錯。所謂正式決鬥不是用這種方式喊停就停的。決鬥一定是要戰到最後的。即使是少年之

間的決鬥也應該這樣才對。」

  「對啊!要不是莉莉歐佩來擾局,我哥早就把那小子殺死了!」艾基文對賀托勒的信心有一半是正確的,

不過年紀還小的他對於自己虛造出來的信心和假象,還沒有區分的能力。

  「可能會吧。以賀托勒的實力,他是島上少年之中最厲害的。」

  吉爾老師很恰到好處地贊同艾基文。不過這還是招來了反效果,艾基文表情有些猶豫地用刺探語氣問道:

「老師,您是思可理的棍棒護身術老師,棍棒護身術的實力一定是島上最厲害的吧?」

  「是啊。」

  「那麼武術方面是不是劍之祭司最厲害,再來就是您了?」

  「可能是吧……」

  「那您一定應堅持立場守護劍術、武術的吧?」

  「應該吧。」

  「那麼,正式決鬥被這樣隨便喊停,您也一定看不過去吧?」

  「嗯。」

  「如果是老師您主持的話,就不會有人說話了……啊,當然,除了劍之祭司以外。」

  「……」

  艾基文瞄了一眼他的神情,說道:

  「可是劍之祭司大人完全站在達夫南那一邊,立場不公正。所以不管他的意見也沒關係。

  所以也就是說……只要他不曉得就行了。「」嗯……「
  吉爾老師看到事情如願進展,但還是故意站在中立的立場,靜靜地等待著。不過不懂事的艾基文終究還是

觸碰到了他的敏感之處。而且和自己剛才說的話完全矛盾。

  「老師您是不是也不喜歡達夫南?一定也希望那小子死掉吧?那小子和劍之祭司,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

您也看不過去,是吧?」

  這實在是太中他的心懷了,吉爾老師差點就氣得想把這少年給趕出去。不過他還是暗自忍住怒氣,回答

他:「我雖然有守護決鬥的義務,但我不能決定你們之間的問題。我不會像某些人那樣干涉自己領域以外的事。

這種話你可別跑去跟獎章之祭司說!」

  艾基文一聽到第一句話,就懂了,立刻一副高興的模樣。他有個習慣,雖然看起來開心,但兩眉之間卻還

會難看地皺起來。而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對,沒錯!所以請您不要讓其他祭司知道,請幫我們決定地點。而且也請您幫忙主持。只有劍之祭司大

人會包庇達夫南,所以那小子死了也不會有什麼事。而且決鬥也是他先提出來的!」

  這也是島上少年和大陸的少年,最為不同的一點。艾基文已經確實認為他們可以親手殺死達夫南,這已跟

單純一時怒氣喊「要將他殺死」大不相同。島上的孩子們即使年紀還小,就會很輕易想把不喜歡的人殺死除掉,

甚至會付諸行動。雖然有祭司們的律法擋著,無法輕易付諸實行,但僅是心態上就和大陸戰場上打打殺殺的大人

已沒什麼兩樣。

  這也可以說是信仰對錯過於分明且處罰嚴厲的月島王的副作用。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吉爾老師知道可以說出自己計劃的時候終於到了,不過他還是強忍住一直要露出的微笑。奈武普利溫已經

知道達夫南惹出的事情,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少年的臉孔,看了好一陣子,然後說:

  「受傷的地方沒事了?」

  達夫南的回答只是點頭,移動他的頭。

  「還要再這樣子嗎?」

  這跟「這小子,以後還敢這樣嗎?」的父親口吻是不同的。達夫南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奇瓦契司人的本性

要他撒謊。

  「是。」
  這一回他的語氣並沒有很強硬,因為對奈武普利溫的信任至今還是強大到可以壓制住才剛甦醒的本性。

  「你確定你會贏?」「我不知道。」

  他確實是不知道。如果他手中有冬霜劍,可能會簡單許多,但劍還在戴斯弗伊娜祭司的手中。而且即使劍

在手邊,他還是不想用它。並不是因為比對方有利是不公平的,而是因為奈武普利溫禁止他用。

  「真是的!」

  奈武普利溫知道這個曾經還小的少年來到島上之後,一直都在改變。原本他認為男孩子本就會一直在變,

所以也沒特別在意。達夫南剛來島上的時候,原本他擔心少年會太依賴他,還擔心自己的決定會左右到他的人

生。

  不過,事情卻不是那樣。島上已經有好幾個人開始影響他了,甚至有些人的影響力比他還大。這些人的存

在帶給他的左右為難已令他覺得很難受。他想要試著適應這種情況,但卻還未完全適應。

  在這種情況下,少年一直在改變。他也想過,即使是父親也無法完全主宰一個少年的命運。而且這少年原

本就與他很不相同,出身不同、民族不同、生長的時代與過程不同。如果他是達夫南同齡的朋友,他會接受達夫

南,但這少年卻一直給他不一樣的新模樣……

  「我們原本是朋友吧?」

  他突然這麼說。達夫南圓睜著眼睛看他,說道:

  「現在不是嗎?」

  「不,現在也是朋友。我只是又想到我們當初是從朋友做起的。」奈武普利溫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說道:

  「朋友是不該介入朋友的生活並企圖想要改變朋友的。是啊,現在的我知道你的決定,這就該滿足了。不

過,你要記住,這裡是一座島。這裡的孩子們和大人一樣危險。統領我們的夜空女王希望這個樣子,所以這是無

可避免的結果。」

  達夫南垂下眼睛,靜靜地答道:

  「我知道。」

  「更危險的是,我不會對你的危險置之不理。所以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過要你隨時記住,你和我的

命運是被綁在同一條船上的。」第二天,在思可理吃午餐時,達夫南從艾基文手中接到一張紙條。他刻意走到建

築物外面,打開一看,上面寫著這樣的句子:
  你一定也希望繼續決鬥吧?你我傷口復元後,再做個了結!五天後,上完思可理的課,你一個人來上次打

鬥的地方。到時候我會跟你說新的地點。輸贏是看誰先沒命。

46、真相

  「是的,請您還給我。」

  戴斯弗伊娜祭司原本一直坐在大禮堂裡的七圓之上,她抬頭看了達夫南一眼後,慢慢地站了起來。然後直

盯著達夫南的臉孔一會兒,才說道:

  「要我還你可以。但你不說說為何突然需要這劍的理由嗎?」

  「沒有什麼理由。」

  達夫南一副沒什麼的表情,簡短地答道。但是看到戴斯弗伊娜露出要求解釋的表情時,他又說道:

  「我並不是把它當作一把劍來看待的。只不過長久以來都帶著它,而且我也把它視為我以前家人的分身,

所以這些日子沒有它,覺得非常不安。如果沒有別的理由,我想拿回來放在我身邊。」

  戴斯弗伊娜正眼直視著達夫南的眼睛,用溫柔的語氣說道:

  「你不是想用在危險的事吧?」

  這種時候需要他優秀血統的力量。達夫南推掉些許的猶豫之後,甚至還輕輕地微笑,說道:

  「不會有危險的事。祭司大人您覺得它看起來還像劍嗎?」

  冬霜劍的模樣還是那個樣子,只有薄薄的一片劍刃,沒有劍柄。戴斯弗伊娜點了點頭,說道:

  「那麼,你拿去吧。」

  冬霜劍又再度回到了達夫南的手中。達夫南深深行了一個鞠躬禮之後,便走出了大禮堂。啪,外面包著的

布被放到了桌上。達夫南很快就解開層層包裹,裡面包著一把幾乎和白布一樣白的白色劍刃。

  他舉起手指,湊到劍的表面。這劍的冰寒氣息總是和一般金屬物品的觸感不同。這一次他要用這把藏著許

多秘密的冬日之劍來達成他的意圖。當他與不容饒恕的那個人打鬥時,沒有完整的準備怎麼有辦法打好這一戰

呢?

  家裡只有達夫南一個人。達夫南把冬霜劍放在一旁,拿出匕首。將白布四角稍微割掉一點之後,他開始用

雙手緊抓著白布,準備割出些大約一根手指寬度的布條。
  嘰咿,嘰,嘰咿。

  安靜的房內持續響起尖促的聲音,達夫南一邊聽著、一邊面無表情地舔了一下嘴唇。這種類似尖叫的聲響

居然讓他有些高興。

  白布很快被他割成了幾十條的長布條。他拿起布條開始在原本應是冬霜劍劍柄的位置,而現在已成一塊沒

有劍刃的薄金屬上,緊緊地纏上白布條。

  不到一個小時,他就把所有布條都纏上去了。打好結之後,他試著用手緊握住。雖然這比起真正的劍柄來

說是非常不舒服的臨時劍柄,但至少一定可以減輕握劍時手受傷的痛苦。這把劍,總是將他帶往血戰之路。

  雖然還無法替父親和哥哥報仇,但這劍會成功地助他懲罰敵人的。賀托勒會正正當當地決鬥嗎?雖然外表

像是這樣,但暗地裡的事他不敢相信。

  奇瓦契司人是那種連出自同一血脈的兄弟也不會信任的政治性人類。既然知道對方會使用狡猾的計謀,他

怎麼還會上當?這也不是他的行事方法。即使沒有任何徵兆,也要準備萬全。不對,應該說是因為他一定要打贏

的緣故。

  而且賀托勒要想作弊,是輕而易舉的事。達夫南一點兒也不想死在這種骯髒的手段之下。即使不是賀托

勒,而是自己作弊也沒關係。只要不輸,都是對的,如果瀕死時罵著對方卑鄙,對方也僅只是會嘲笑自己而已。

  他曾經在第一次殺人時一面流淚一面發抖,如今他已經能夠一面準備正式殺人,而另一面心意絲毫都不動

搖。

  他的爸爸就是為了守護家族和家人,不惜無情到永不原諒親生的弟弟。而哥哥則是為了自己的幼小弟弟,

心意堅強到把劍刺進自己的心臟。他們全都是他的家人……而現在他也是堅強的,想要討回自己身邊的人遭受侮辱

的這筆債。他就像是被丟在叢林動物中長大後的人,如今他已變得機敏和冷酷無情,他曾經想要脫離的過去也因

這種訓練使他有了理由來自信。如今他對會隨之而來的代價也不擔心。奈武普利溫雖然已經很久沒進大禮堂了,

但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召喚,他一點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其實,自從把冬霜劍交給戴斯弗伊娜祭司之後,已經有

一陣子沒來這個地方了。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特別的感覺。

  「你來了,奈武普利溫祭司。請來這裡坐下。」

  戴斯弗伊娜坐在七圓中的權杖祭司之位。而默勒費烏思祭司也在。奈武普利溫不想和他目光相對,便故意

把頭轉到別的方向。一看到他,就會想起打掉牙齒那件事。奈武普利溫說過要把牙齒還他,但反而是默勒費烏思

一直在拒絕。從那之後,兩人至今連平常的對話也沒有。雖然他們曾經是一對忘年之交的朋友。
  兩個祭司都像戴斯弗伊娜一樣,到自己的圓上坐好。戴斯弗伊娜開口說道:「我有些話想私下對兩位講,

所以叫兩位過來。奈武普利溫祭司,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說什麼實話?」一開始他實在不知她指的是什

麼。不過聽到接下來的話,他立刻就明白了。

  「我是指伊利歐斯祭司大人去世時發生的事。」

  奈武普利溫刻意不把頭撇過去,正眼直視著戴斯弗伊娜,問道:「您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地方嗎?」

  「是啊。奈武普利溫祭司,你是現在唯一見過那怪物一面的人。」

  默勒費烏思皺起眉頭,靜靜地在一旁聽著。奈武普利溫則像是反駁似地說道:「如果您有什麼疑問就請直

接說出來吧。難道您認為我隱瞞了什麼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劍之祭司大人,你對當時的事似乎有些反應激烈!」

  「我……」

  奈武普利溫原本想說些什麼,但還是閉上了嘴。隨即,默勒費烏思開口說:

  「戴希祭司大人,您叫我來一定也有什麼事吧?」

  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已大概猜出是什麼事。

  「嗯。兩位都知道,我把達夫南的劍收在這裡,說過要研究那劍的真相。所以我叫兩位來就

  是要說出我得到的結論。「

  「您得到結論了嗎?是什麼呢?」

  默勒費烏思顯示出強烈的好奇心,如此問道。相反,奈武普利溫卻繼續保持著沉默。

  「好,你們想想。我們因為那把劍所經歷到最大的事情,就是整個月島短暫陷入一片黑暗。我調查過,想

確定這是只局限在月島,還是在大陸也有相同的狀況。據我打聽到的消息,大陸那邊並沒有發生這種事。所以那

陣黑暗應該只局限在月島的範圍內。」

  「嗯……」

  奈武普利溫看了一眼剛才進來的入口處。平常大白天大禮堂的門很少會關起來,但現在那扇門就連門閂也

緊緊地上著。
  「這可以歸納出一個結論,這把劍所帶來的黑暗,只影響到我們巡禮者所佔有的區域,也就是說,這意味

著劍的力量和身為古代王國後裔的我們,以及月女王的統治會產生反應。但那究竟是什麼呢?追溯古代歷史,只

發現有一個類似的例子。」

  「難道……您是指消滅掉王國的那股力量嗎?」

  戴斯弗伊娜看了看講出這話的默勒費烏思一眼,很果斷地接著說:「正是如此。正確地說來,消滅王國的

那股力量只破壞了我們祖先居住的那個區域,而大陸的其他地方卻都平安無事。」

  奈武普利溫皺了皺眉頭,他在心裡整理著可能接著被提出來的結論。不過,事情一定沒有這麼簡單。

  「兩位都知道,古代王國是因為老人之井的邪惡物品才滅亡的。那幾樣東西是流血的長槍、生銹的鐵手

套、黃銅色的盾牌和銀色頭盔。這些兩位都很清楚。當時這些邪惡的物品控制住了我們的國王——偉大的魔法師。

遭到邪惡物品控制的陛下把數千數萬的惡鬼和怪物從井裡另一邊世界召喚出來,他們把偉大的王國整個徹底消滅

了。」

  「就這樣,我們才會迫不得已乘船來到這裡,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事。您要說的是什麼呢?您要說達夫南的

劍就如同那些邪惡物品一樣嗎?那把劍會再度引來災難嗎?」

  聽到奈武普利溫突然僵硬起來的語氣,另外兩人都看著他。戴斯弗伊娜用她灰色的眼瞳望了一下奈武普利

溫之後,搖了搖頭,說道:

  「過程相同但結果卻不同。奈武普利溫祭司,你是怎麼看待那孩子的,這我比誰都還瞭解。因為在很久以

前我也有這樣一個男孩,他歷盡風霜但還是堅強成長,現在在島上還擔任重責而且做得很好。你的心情我怎麼可

能會不知道?」

  她說的男孩不是別人,正是奈武普利溫。奈武普利溫長長歎了一口氣,便閉嘴不說了。「我所下的結論是

這樣。對於這把劍的力量,還不能妄下定論,不過它應該是從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地方來的。」

  這聽起來像是不怎麼嚴謹的一個結論。因為,要是換作其他人,應該會當場斷論那劍和當時消滅王國的邪

惡武具相同,因此必須除掉或丟棄。可是戴斯弗伊娜省略了具體的結論,只說了表面性的言語。

  她不是會因同情心而這樣做的人。難道她有其他的想法?

  此時,默勒費烏思突然問道:

  「可這件事和伊利歐斯祭司的死又有什麼關係呢?」達夫南一面撥開長草一面走著。他帶著兩把劍。一把

像平常那樣佩帶在腰間,另一把劍則和不相合的劍鞘一起繫在背後。無法全部插入劍鞘的劍刃受到午後陽光的照
耀,如同白帶魚一般閃閃發亮。

  他一個人走著。思可理放學後,他和賀托勒他們見了一面,但隨即就與他們分開。現在他們正各自走上山

去。他們約好在不同的時間到達,他會先到,然後賀托勒等一下到。這是為了避人耳目。

  廢墟村座落於他們必須翻過兩個山頭之後的一塊大盆地上。感覺上像是在很遠的地方,但是不知不覺地也

就走到了。從上面往下望,看到的就和他們現在居住的村子一模一樣。同樣是中間有座大禮堂,房屋都圍繞著大

禮堂環狀擴散地排列開來。

  可在走下去後,映入眼中的卻是不同的景象。的確,和他現在住的那座村子確實大不相同。不過,卻和他

的一些記憶很相像。

  達夫南想了一下。似乎那是很遙遠的記憶,但立刻他就記了起來。他曾看過這幅景象。毀損的門、傾倒的

牆、滾動的石頭、停止不動的石頭。

  破碎的地磚路周圍立著一些圓柱。

  他沿著圓柱慢慢走著,腳尖還不時被黑黑的籐蔓植物給勾到,那些籐蔓不如他以前看到的多。圓柱的規模

也比較小,房屋和石頭更是比不上他以前所看到過的規模。不過在這空間裡瀰漫的氣氛,卻是一模一樣。

  這簡直就和他到島上第一天所看到的幻影一樣。

  「像是……縮小了……」

  他住的那座村子也和當時的幻覺很像嗎?現在一想,確實沒錯。真的是很像。可是那座村子不是廢墟,所

以不容易察覺。如今看到這小小的廢墟村莊,所有一切都變得更明確了。

  他不經意地走著走著就到了大禮堂前的廣場。這裡的大禮堂是蓋在好幾階階梯的上方。

  大禮堂的外觀跟村裡的那座實在非常相像。可是總覺得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仔細打量後他才發現到,原來

是周圍雕刻的浮雕模樣不同。這裡也同樣有浮雕,但內容卻與那邊完全不同。

  下村大禮堂的雕刻主題,大部分是月女王的模樣和讚揚她嚴正的圖像。可是這裡的卻很難找到與其相似的

地方。這裡的浮雕所刻的人物大部分看起來是魔法師,記述他們以強大魔法所造的無數奇跡。

  用來當作背景的則是寬廣的原野或大型建築、大都市的建築物。可是下村刻的是險峻的山,有的則是大海

與島嶼。

  到底有何差異呢?
  「等很久了嗎?」

  一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他很快地轉身。然後就看到賀托勒站在圓柱之間,腳踩著破碎地磚。他身旁沒有

其他少年。

  原本雙手交叉在胸前的賀托勒又再走近他幾步,並說:

  「你決定要在那裡比了嗎?這裡好像是不錯的地點!」

  村裡到處都是碎石,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用來當作決鬥地點的寬敞空間。比較適合的就是大禮堂前面的廣

場。達夫南沒有答話,只是走下階梯,站在廣場的一角。

  「沒意見吧?」

  賀托勒很快走來,站在達夫南的對面。他的手則是移到劍柄處。在拔出劍的前一刻,他突然笑著說:

  「你知道我名字的含意嗎?」

  達夫南把背後的劍解了下來,放在地上,然後不等對方,就拔出了腰上的劍。帶著毫無表情的眼神瞪視著

對方。

  賀托勒也慢慢地拔出了劍,同時說道:

  「賀托勒,我的名字正是'抵敵者'的意思。」

  所謂的抵敵,意思不知是不是指他生平一定會遇到必須面對的強大敵人?

  「我長久以來一直在想會和誰敵對。現在這個人出現了,真好,不必再苦苦等待敵人出現了!」

  賀托勒手裡的劍並不是他平常用的——也就是上次決鬥時用過的那把練習劍。現在緊握在賀托勒手中的,是

一把達夫南不曾見過,相當鋒利的劍。劍柄尾端的圓頭是菱形陀螺形狀,而且圓頭尾端還垂著一條金色的劍穗。

  賀托勒一面舉劍,一面如霹靂雷響般喊著:

  「敵人還沒出現時是很擔心,可是敵人出現之後就一點也不怕了!」

  兩個少年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開始發動攻擊。陽光映照著兩把劍刃。只要被砍削到就隨時可能喪命的兩把劍

刃劃開了空氣,切斷了風,向對方疾剌。

  當!當!
  響起了奇怪的聲音。達夫南發現自己手持的劍已被削去一小塊,掉在地上。可是劍還沒有斷,而賀托勒的

嘴角浮現出了微笑。

  不能讓對方得意太久。達夫南的劍趁勢揮向對方三次。往左、往右、又再往左地疾刺,以如同暴風般的氣

勢進攻。賀托勒則是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轉為守勢。

  賀托勒又再看了一眼對方的臉孔。

  耳邊飄揚著黑青色頭髮,而與其相同顏色的眼裡卻不露出任何情感。達夫南已經做出如此具有壓迫性的攻

擊了,居然還絲毫不露出憤怒或自滿的神情。

  真的只有那純粹的殺意嗎?那種要把擋在眼前的東西刺穿開來的意志,真的只是殺意嗎?「你以為我會

輸?」

  賀托勒被逼退了五步之後,蹬了一下腳底的碎石,又再喊道。接著,他拉開手臂,一面保護身體一面往左

側滑刺。他一跳上階梯,達夫南連揮兩次劍,也跟著踩上階梯。

  賀托勒原本身材就高大,再加上站於較高的位置,所以怎麼看都顯得較具優勢。不過交戰主導權目前仍在

從下方一直猛攻上來的達夫南這一邊。兩人就這麼一直出招、接招,慢慢往階梯上方移去。

  「你確實跟他說了嗎?」

  艾基文並沒有去決鬥地點,故意留在村裡,以掩人耳目。這是他哥哥交待的,但他心裡還是一直覺得不

安。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如此不安。並不是因為他不信任哥哥的實力,那到底他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最後他實在按捺不住那份不安感,便跑來找吉爾老師。吉爾老師也不等艾基文說完,劈頭就問了這一句。

艾基文像是有些不耐煩地大聲回嘴:

  「是啊!我已經告訴他了,要他打到一半就誘導他到大禮堂裡面!可是有必要這樣嗎?我怕還沒到大禮堂

裡面,我哥就已經把他殺死了!」

  反而該擔心相反的情況才對吧,這個愚蠢的傢伙……吉爾老師在內心嘀咕著,嘴唇翕動了一下。然後一副毫

無感想的表情,說道:

  「那就好了,你幹嘛這麼不安,一直要我去看?我還以為你沒告訴他呢!既然都已經說清楚了,那你現在

就只是在讓你那個自尊心強的哥哥不高興而已。」

  「可是……」
  艾基文停頓了一下。他剛才會大聲地說話,也只不過是想要壓抑住心中的不安。現在他須要找個理由才

行。相當狡猾的他立刻想到了一個借口。

  「正如您所說的,我哥自尊心太強。萬一因為那份自尊心,真的不小心輸了,他也不去做老師您要他做的

事,那該怎麼辦呢?如果我哥下定決心不去做,那您準備的不就都沒用了嗎?」

  講完之後,他覺得甚至連自己也被說服了。吉爾老師瞇起一邊的眼睛,露出不悅的表情。

  這確實是不能被排除掉的隱憂,那麼直接去看看真的會比較好嗎?

  「好。你在這裡等著。如果全都不見人影,別人會起疑心的。賀托勒不在村裡,所以你應該呆在這裡才

對。」

  「可是……」

  艾基文並非這麼希望。可是吉爾老師像是下了決定似地,很快站了起來。然後用可怕的眼神俯視著艾基

文,還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如果你隨便跟過來,我和你們約定的事情就會倒轉過來。那樣變成屍體回來的就是你哥了。知道嗎?」

  睜大眼睛的艾基文手腕被啪地甩到桌上之後,吉爾老師就取下牆上的外衣,抓著外衣就快步走出了家門。

留下來的艾基文一個人揉著發紅的手腕,緊閉著嘴想著。該怎麼辦才好?這個老師好像也不是完全可信任的人。

自己呆在哥哥身旁會不會比較好?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會不會做出什麼可怕的錯事?

  他一直想也想不出個好答案,於是一面生自己的氣,一面站了起來。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他看到半開

的窗戶外有個害怕的臉孔很快地躲了起來。

  「是誰!」

  他趕緊推門跳了出去。那個膽小鬼還沒跑遠。是歐伊吉司。正是他看到的,就是那傢伙。他怎麼會跑來這

裡?到底他偷聽到了多少?

  歐伊吉司和平常畏畏縮縮的模樣不同,他一直死命地跑著。而艾基文也是一樣,以拚命的心態追了過去。

要是有賀托勒在,他還沒跑二十步,就已經抓到人了,可是艾基文沒辦法跑那麼快。不過再怎麼樣也比歐伊吉司

稍微厲害一些。

  歐伊吉司往村子外圍的小路跑去。村子裡沒有多少人。這時候是燕麥收穫期,所以除非像艾基文家那樣豐

足的家庭,一般家庭都會帶孩子一起到田野裡幫忙。
  歐伊吉司不知該去哪裡好,跑到一半時猶豫不決起來,所以慢慢地就快要被艾基文追到了。這時再回村子

為時已晚,所以他決定跑去傑洛叔叔的藏書館,於是轉變方向。可是那條路山坡路,已經跑了好一陣子的歐伊吉

司立刻氣喘如牛,在上山之前終於被緊追在背後的艾基文抓住了衣服。

  「這個該死的……傢伙!」

  艾基文也是氣喘吁吁。可是已經很害怕的歐伊吉司即使對方只有一個人,還是沒有想到要反抗,只是畏縮

著。他平常實在是被艾基文欺負太多了,所以現在都已經忘記艾基文也是一個人的力量和自己其實沒什麼兩樣。

  艾基文踢了一下歐伊吉司的腿,想讓他跌倒在地上,但他也雙腿無力,沒有踢到。不過他終究還是用膝蓋

頂住了歐伊吉司的肚子,使他跌倒。

  「你這傢伙……」

  艾基文正要把腳踢向已倒在地上的歐伊吉司,歐伊吉司突然像是察覺到什麼似地,往旁邊滾了一圈,然後

又想再逃,一邊爬一邊掙扎著。

  艾基文非常火大,正想要把人抓起,但在伸手的那一瞬間……

  「你夠了沒有?」

  令人意外的聲音在頭上響起,艾基文彷彿像看到幽靈般,整個人都在原地僵住了。此時歐伊吉司也嚇得抬

起了頭。

  站在他們眼前的是伊索蕾。她肩膀後方交叉繫著的劍鞘上面插著雙劍,穿著一身獵裝,表情冰冷。

  「所以我才會教奈武普利溫祭司過來。」

  戴斯弗伊娜如今用幾近冷漠的認真眼神看著奈武普利溫。從她嘴裡說出的話可以說是擔憂,其實她有她擔

憂的理由。

  因為她不希望事情被揭發……因為她希望被隱瞞的事永遠被隱瞞。

  「好了,默勒費烏思祭司,你不是研究了伊利歐斯祭司的筆記文件嗎?找到了你要的答案嗎?」

  「我只得到一個解答,就是造成島上那次災難的怪物原本不是生活在島上的。而是……從另一個世界來

的。」

  「另一個世界是指?」
  「也就是說,和老人之井裡那個世界的東西是有相像之處。這怪物也很像那些東西,就是被曾經偉大但卻

墮落下來的魔法師國王從井裡解放,並且消滅掉古王國的那些邪惡生命。」「這麼說來,這可能和我們研究的那

把劍有著某種關聯也說不一定!」

  默勒費烏思看了一下奈武普利溫,答道:

  「應該說一下,之前我拿那把劍研究的時候,也得到和戴希祭司大人類似的結論。在我研究室裡,有很多

古老的東西,其中也有從古王國帶來的。我特別選擇其中來自井中異界的東西做實驗,發現到那些東西只要和這

把劍在一起就會產生某種反應。而且只有它們會和這劍產生反應。島上變得一片黑暗正是那些東西與劍在實驗接

觸時的反應。」

  「兩位祭司,你們也知道,當兩個世界,也就是這個世界和其他世界接觸時,接觸的界限會暫時黑暗

吧?」

  「……」

  奈武普利溫認為現在已經不能挽回什麼了,因而他下了決心,開口說:

  「好,那麼說來……」

  「等一下,請你先聽我說。」

  戴斯弗伊娜攤開她的手,然後垂放在地上。奈武普利溫突然看到她旁邊空著的圓。

  他們圍坐的七圓之中,有六個是給六名祭司坐的。所有位子都固定好給各位祭司。而有一個圓則是空著

的。這個位子被稱為「犧牲者的位子」。

  月女王有時是個喜歡活祭物的貪心統治者。因此一年之中在舉行「七圓禮」的大祭典時,那個位子上會坐

著一個要被犧牲的人。這個人在此坐一整天,在月女王的俯視之下,可以享有和祭司一樣的地位,直到流血為

止。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這風俗了。第七個圓通常都是空著的。還會令人想起以前事情的,就是這空著的圓。七

圓禮的祭物現在都以動物來代替。不過這習俗是從何時開始、又在何時被結束,就沒有人清楚知道了。

  犧牲者坐的位子……像他們這樣封閉的社會可能還是會要活祭物。可能會要一個純潔的少年作支撐社會的燃

料也說不定。

  「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達夫南的劍和消滅古王國的外部世界的東西有關聯。但光憑這一點,不能斷定這劍

具有破壞性的力量。因為一個世界不可能整個都是邪惡的,可以將我們送回到我們王國的,很有可能就是那個世
界最邪惡的一些東西。因此我認為那把劍反而可以用在好的方面。說不定可以成就出以我們力量無法達成的事。

所以我想到了我們遭受過的損失。我們因為異界而遭受到的最大損失就是當時發生的殘殺以及失去伊利歐斯祭

司。這些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事,然而在我們身旁卻還持續有損失。」

  「奈武普利溫,那就是你。」

  默勒費烏思突然說道。他神情熱切地轉頭看了戴斯弗伊娜一眼之後,看著奈武普利溫,用強烈的語氣說

道:

  「你的身體有傷口還沒治癒。而且治療的方法,你也早就知道。不是嗎?」

  奈武普利溫面無表情地回答:

  「要是知道,我現在還會不說出來嗎?」「這是因為你想要守住和上任祭司的義理。」

  「沒有這種事。」

  「奈武普利溫祭司,你是不是對伊利歐斯祭司臨終前的事有所隱瞞?以毒攻毒!可以治癒你被異界怪物咬

傷的傷口,應該就是同樣來自異界的東西。」

  默勒費烏思忍不住喊道:

  「我已經從伊利歐斯祭司的記錄文件裡知道事實了。伊利歐斯祭司知道治療你傷口的方法!可是他知道卻

沒有告訴你!」

  「請不要再講了!」

  終於,從奈武普利溫的口中發出了激烈的聲音。他繼續說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已經離開我了!這件

事……現在再澄清還有什麼用處?那個'紅色心臟'早巳和怪物的屍體一起被融化了……」

  奈武普利溫講到一半就停住了,眼裡出現了些許血絲,像是在努力壓抑著難以忍受的記憶。

  「請不要再講了。我說過,五年前我離開月島的時候,早已忘記生死的問題了。現在我還是這麼想。我、

我現在只有……只有一個想法。我只希望能保護達夫南那小子,讓他長大成為優秀的人,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期

盼。」

  「不對。」

  戴斯弗伊娜又轉回對少年說話的語氣,她打開自己一直按在地上的手。手掌上鮮明地印著紅色的字句。雖

然文字幾乎都看不清楚,但還是看得出上面寫著「冬日的薔薇」這幾個字。「我也不知道這幾個字是什麼含意。
不過,這幾個字印在這裡是在實驗那把劍時發生的。雖然我無法打開那扇異界的門,但大約知道方法,可以與覆

在這個世界上的異空間溝通。所以我將那把劍放在兩個空間之間,觀察它的反應。我可以看到在那個界限裡瀰漫

著微微的黑暗,就在我想要把劍取回當手碰觸到劍的那一瞬間,感覺一陣燒燙,握住劍取回來一看,手上就留下

了這幾個字。這個現象使我得到了什麼結論呢?那就是這幾個字一定是來自異空間或者異界。那把劍……擁有拉引

異界生命的力量。」

  默勒費烏思嚇了一跳,喊道:

  「祭司大人,難道……你要用那劍再度……」

  「你猜對了。我認為應該再一次把異界生物叫出來才對。然後我想把那生物體內的,按照奈武普利溫說

的,是'紅色心臟',將它取出來治療他的傷口。如果伊利歐斯祭司的研究記錄是正確的,那些紅色石頭就如同異

界生物的心臟。即使是再怎麼不同的生物,也應該會有心臟吧?」

  奈武普利溫激烈地搖了搖頭,說道:

  「不行!當時為了殺死一隻怪物就做了出多少的犧牲,兩位難道都忘記了嗎?而且誰也不敢保證這次會出

現什麼怪物!就連能不能成功都沒有把握。為了我一人,怎麼可以如此冒險呢?」

  奈武普利溫像是壓抑住某種情緒似地,雙手一直緊握著,他接著又說:

  「劍在哪裡?由我來保管吧!」

  「劍已經交給達夫南帶走了。」

  「什……麼?」

  他在驚慌之餘,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此時,戴斯弗伊娜平靜地,像是看清了所有事實的眼神,一面看著

奈武普利溫,一面說: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殺死那隻怪物的方法了?」

47、情勢劇變

  一股熟悉的味道。

  這股味道確實曾經在哪兒聞到過。這味道有些刺鼻,有點腥臭,一直不斷地刺激著他的嗅覺。一開始聞起

來像是苦藥的味道,可是卻又感覺像摻雜著一股水腥味,或說是像丟到陸地上慢慢幹掉的魚。

  到底是什麼味道……
  賀托勒上到大禮堂入口處,達夫南也踩上最後一階,站在可以看到入口的位置。兩人暫時停止了擊劍交

戰。賀托勒似乎也感覺到了那股味道。

  賀托勒的背後有兩根圓柱及一個半毀的門。大禮堂的屋頂還很完好。但是大門的上半部毀損了,所以看不

到裡面。

  賀托勒又再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用腳往後踢開了壞爛的門。門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門扉已破掉了半邊。

賀托勒沒有往後看,但是正對大門的達夫南卻可以清楚地看到狀況。同時他也感到驚訝:為何賀托勒不在寬廣的

地點比,而想要進到裡面去?裡面堆著的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門被踢毀之後,四周的味道更濃了。達夫南感覺到被埋藏的記憶開始在隱約萌動。

  這是屍體腐爛的味道。

  生命終結所散發出的惡臭變得越來越強烈,這種味道他以前只聞過一次,那是他無法輕易忘記的味道。

  賀托勒猛然往後一跳,進到了裡面。仍然殺意堅決的達夫南握著劍也接著進到了裡面。因為忙著奔跑,所

以兩個少年都沒注意到已經跑到了伊索蕾家所在的山麓。

  艾基文很怕伊索蕾。因為幾天前,賀托勒在伊索蕾家門外大膽喊叫時,他也在場!不對,即使不在場,他

也是賀托勒的弟弟,不是嗎?

  他一直覺得很奇怪的是,當時她一定在屋內,受到這麼大的侮辱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猜想她可能是因

為害怕,甚至也可能是因為她跟一般少女一樣情感脆弱。不過如今當她出現在他眼前的那一瞬間,恐懼感就再度

升起。她不是會原諒人的那種人,她也不是會忍受侮辱的那種人。

  她可是那位即使要付出代價,也會該殺就殺的劍之祭司的女兒啊!

  「站起來。」

  歐伊吉司原本因為艾基文而驚嚇不已,如今聽到頭上傳來的冷漠聲音,突然腦袋清醒了一些。是伊索蕾!

伊索蕾是達夫南的聖歌老師。雖然他很怕她,但她或許不會對達夫南的事置之不理。

  「我、我有話要告訴你!」

  艾基文的臉皺了起來。雖然他想使眼色,但歐伊吉司早就看也不看他一眼。歐伊吉司躊躇地站了起來,目

光只投向伊索蕾。

  「快說。」
  伊索蕾的氣勢像是要拔劍,不過她只是撫了一下被風吹散的短髮,沒有採取任何動作。白皙的手就直接放

了下來。

  「嗯,那個……那個……達夫南現在有危險!」

  他並不是期待會有「你說什麼!」的反應,不過,伊索蕾卻只是稍微抬了一下左邊眉毛,面無表情地說了

一句:

  「具體說清楚一點。」

  艾基文知道他絕不可能打得過伊索蕾,趁機往後退了一步。事情演變成這樣,最好的對策是跑去追已經先

走一步的吉爾老師。必須盡快告訴他這件事,尋求對策。

  對於艾基文一副想要悄悄逃走的樣子,伊索蕾是連看也不看一眼。因為她原本就不喜歡介入孩子們的紛

爭。從很早以前開始,便經常有孩子們互相看不順眼打架,而她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制止這種事。

  「現在達夫南和……賀托勒正在繼續他們上次的決鬥……可能要打到兩個人其中一個死了才會停止……可是剛才

我聽到,吉爾老師和艾基文在暗中計劃著……某種陰謀……」

  「……」

  島上的大人,甚至是少年之間,如果意見不合常會用決鬥來了結,這種事一年大概會發生一次。孩子們打

起來時,大部分會有大人勸阻,但偶爾還是會有沒注意到的情況,發生殺人和被殺的事。

  這伊索蕾也知道。而且她對於用劍解決紛爭的方式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如果遭受侮辱,忍氣吞聲的人是

愚蠢的,有仇恨本來就該報仇才能了結。因為,她畢竟也是月女王信仰之地長大的少女,而且她也是從會走路就

開始拿劍的戰士。

  不過這件事和她大有關聯,這一點她不可否認。當時她為何要沉默?其實她在屋內把賀托勒卑鄙的話聽得

一清二楚。可是她覺得如果那一瞬間推開門去大聲反駁,反而是很愚蠢的事。她相信應該找到其他方法解決才

對。

  「……所以呢?」

  達夫南居然代替自己去跟他決鬥?那也就是說,他認為這種問題須要他的辯護?那麼,這代表著……自己須

要依靠達夫南?他是以什麼身份這麼做?以向她學習聖歌的少年身份嗎?

  應該不是吧……
  「如果賀托勒贏了,達夫南就不會活著回來了!達夫南如果贏了也……也……反正……他們是想要置達夫南於死

地!」

  「我知道了。」

  伊索蕾突然轉身。開衩下垂的白上衣衣角畫出了一道弧線。

  「你……去找其他可以解除你不安感的人吧。」

  歐伊吉司以為伊索蕾會對這件事置之不理,驚訝地用呆愣的表情看著她的背影。可是伊索蕾卻不是走向她

家,而是以快速步伐走上山去。

  此時他才明白她的意思是「去找其他人來幫忙」。歐伊吉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應該去做他能做的事,

可是他真的能做什麼事嗎?

  砰砰、砰砰、砰、砰、砰。

  有人在敲門。而且很急的樣子。

  戴斯弗伊娜祭司看向大門,露出怎麼辦才好的表情。她不希望現在說的話走漏出去。可是敲門的人有可能

是要轉告重要的消息。畢竟這裡是決定島上重要事情的大禮堂。

  「我去看看。」

  默勒費烏思站起來,往門邊走去。本來應該是奈武普利溫先站起來去開門的,可是他低著頭,正陷入思考

之中。

  「什麼事?咦,你不是歐伊吉司嗎?」

  一看到對方是個小鬼,默勒費烏思皺起了眉頭。他認為原本正在進行的重大談話會被一件小事打斷。

  「有什麼事?」

  「呼、呼、呼……現在……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在這裡嗎?」

  歐伊吉司找對人了。如果是達夫南的事,第一個會想出來解決的人就是他。當然,要找到經常在村外巡視

的劍之祭司,並不是件簡單的事。他先跑到別的地方,繞了一圈才來到這裡,已經浪費很多時間。和伊索蕾分開

之後,至少已經過了半個小時。

  「在。你找他有什麼事?」
  「非常……重要的……達夫南他……達夫南有……危險……」

  歐伊吉司今天實在是跑太多路了。他怕會被已經不見人影的艾基文抓到,所以一點兒也不敢休息。一聽到

達夫南這個名字,奈武普利溫回頭往後看。然後猛然站起來,很快往大門方向走過來。

  「原來是歐伊吉司,達夫南發生了什麼事?」「有人想要殺他!」

  「你說什麼?」

  這才是他要的反應。奈武普利溫彎下腰來,緊抓住歐伊吉司的兩肩。然後很熱切地問他:「那孩子發生了

什麼事?是誰想要殺他?」

  「啊……」

  眼前的景象令達夫南說不出話來。同時耳邊出現轟隆作響般的聲音。那些記憶中的久遠聲音全都傳到了他

耳邊。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聲音要傳達的訊息只有一個。

  碧翠湖。

  那個有著腐爛屍體與怪物的沼澤。殺害他家人的惡靈之湖。

  他怎麼可能忘得了?

  在大禮堂中央,又再現於他的眼前了。雖然規模比較小一些,但髒綠色的腐水幾乎就跟記憶中的碧翠湖一

模一樣。水太過混濁了,根本看不出有多深。

  這座大禮堂和下村的規模大小差不多。不過大禮堂是建在十多階的階梯之上,在這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呢?

  沼澤……怎麼居然不是生在土地上,而是在堅硬的石頭上,而且還是有屋頂蓋著的地方?「這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他們繞著沼澤打轉。慢慢變成是達夫南站在建築物內側,而賀托勒已繞到入口邊。隔著石頭上湧出的腐

水,他們彼此注視著對方的臉孔。他們仍然想要殺死對方。

  現在是大白天,不同於晚上看到的黑暗沼澤。但嗅覺所感受到的味道已完全攫住了他的記憶,因此即使這

個地方有陌生的牆壁包圍著,還是很像記憶中的那座湖。
  「幹嘛來這個地方?」

  「我現在應該告訴你了。嗯,這裡的景象看起來是不怎麼好。不過為了達到目的,只好這麼做了。」

  賀托勒沒有持劍的左手伸到背心內側,拿出一樣東西。那東西看起來像是黏貼信封的紅色漿糊,圓圓的一

團。

  達夫南毫無表情,只是翕動嘴唇,說道:

  「你還帶了要贏過我的其他秘方嗎?」

  「不,是你輸給了我。」

  賀托勒把左手往前伸,讓那團紅紅的東西在手掌上面滾動。這東西不單純只是漿糊。因為它一接觸到沼澤

冒出的腐化臭氣,中心處便開始冒出明亮的朱紅光芒。不過看起來不燙手。「勝利的路有好幾條,但你只知道一

條,我卻知道很多條。」

  賀托勒的手高舉。咻,那團東西被丟進沼澤裡。

  像有什麼發亮的東西往上湧出……可是立刻就消失了。眼前剩下的只有沼澤中央燃燒著的橘色火光。片刻之

後,那東西突然發出轟隆響聲,並且爆炸開來。

  前面什麼都看不到了。

  「哈啊……哈……」

  瀰漫的綠色煙霧掩住了視線。更糟糕的是有一股要香到刺穿肺腑的香氣。說不定那是有毒的氣體。

  「再見。我以後會想到再回來的……」

  聲音越來越遠,連最後幾個字都快聽不到了。達夫南像是喝醉酒那般,雙腿搖晃著,膝蓋開始發軟,最後

真的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真是的……

  為何坐在地上起不來……?拋開一切不就是為了不要變成這樣嗎?

  不是想過要毫無保留地來轉變所有一切情勢嗎?曾經流過血、流過淚,難道還有什麼東西沒被犧牲過嗎?

  是什麼不足呢……「你的血。」
  耳邊響著吱吱喳喳的聲音。然後像是嗡嗡作響的蜂群,接著逐漸變為真正的說話聲。陰影在耳語著,是他

周圍聚集著的一些陰影。

  達夫南靠在牆邊,無力地伸直雙腿。腳邊腐爛的綠水在蕩漾著。他頭腦恍惚,而且視覺麻痺,四肢僵硬。

  雖然所有一切都變得麻痺,但奇怪的是,細微的知覺還是存在,操控著他的身體。他甚至能感受到觸及他

腳底的水波,全身的觸覺宛如針刺般毛骨悚然起來。

  「你的血……與你共生的血與肉。」

  說話聲逐漸變得大聲。

  「我選擇的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噹啷。

  他的右手鬆開,劍掉在地上,然後他慢慢地將右手放到耳邊,無力地掩住耳朵。然而那說話聲仍然繼續執

意地鑽進他耳中。

  「水不死亡的生命……你要不要啊?」「要不要啊?」

  「要不要啊?」

  他想要動嘴巴說話,卻是不可能。

  「你想殺死他吧?你想對他報仇,是吧?」「想對他報仇,是吧?」

  「想對他報仇,是吧?」

  他的嘴角感覺到腥臭的液體。他說話的聲音小到連自己都聽不到了,但達夫南還是翕動嘴唇:

  「不需要……你多管……閒事……」

  「你看著吧。我殺死他時,你要看清楚。要是我殺死了他,你就是我的了,永遠不死,做我的隨從。」

  「做我的隨從。」
  「做我的隨從。」

  「我不……要……」

  達夫南又想要站起來。可是腰部離開牆壁的那一瞬間,卻差點往前栽倒。好不容易雙手按在地上,才像小

動物般搖搖晃晃地直起雙腿。「咦……」

  賀托勒停住腳步,很驚訝地看著對方。繞過大禮堂,他正要走回村子,就看到坐在傾倒圓柱上的人。那不

是別人,正是吉爾老師。

  「幹嘛這麼驚訝?」

  賀托勒被嚇了一跳,隨即想了一下。因為一直是艾基文在兩人之間傳話,所以他們不曾面對面談過這件

事。不過從吉爾老師那裡拿到的那團紅紅的東西,在半信半疑之下使用之後,果然充分發揮了效果。賀托勒是在

看到達夫南倒在地上後才出來的,所以他認為一切都圓滿結束了。

  但是這人為何來到這裡?

  「看來事情已經順利處理好了!」

  吉爾老師看到賀托勒是單獨一個人,嘴角揚起了齷齪的微笑。他的腦子快速轉著,立刻有了新的陰謀。

  「……」

  確實是進行順利。但賀托勒還是存有一抹自尊心,因為手段卑鄙,所以根本無法和別人一起高興。即使自

己感覺做得好極了,也不想讓這個人看到他高興的模樣。

  「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所以才會親自跑來。」

  「……什麼事?」

  即使努力建立起自尊心,也是沒用。因為這未免也太假了!吉爾老師不出聲音地咧嘴笑著,從他一直坐著

的地方一躍而起。

  「那個東西,我給你的那個東西確實是毒沒有錯,但是吞噬掉人之後,會變得不太安定。

  所以必須在門前刻上符文才行。這樣才不會散到外面,只會在裡面沉靜下來。「」為何現在才說呢?「

  「所以我不是趕緊跑來了嗎?」
  吉爾老師很快地移動腳步,從賀托勒身旁經過。然後他突然停下來,回頭說:

  「你不跟我去嗎?要跟我去做好結尾才對吧?」

  「……」

  好像有點不對勁,但賀托勒沒有充分的理由拒絕。雖然吉爾老師剛才坐在圓柱上的模樣,看起來一點也不

像是趕緊跑來的樣子。

  但他終究還是不得不跟著過去。此時賀托勒感覺到已經是和吉爾老師同搭上一條船。只要有一方狠下心,

就有可能不得不去消滅掉另一方。即使沒有消滅,也一定會終生留下一個大污點。

  賀托勒再度走到大禮堂入口處時,有些遲疑。心裡覺得很不對勁。於是他對走在前方的吉爾老師說:

  「到這裡就可以了吧?符文應該寫在哪裡呢?」

  「你再上來一點。」

  吉爾老師的眼睛刺向剛才賀托勒用腳踢毀的門。感覺裡面有些微的煙霧氣息。

  太好了。他一面露出微笑一面轉身過去,手裡偷偷握著一團東西。和剛才賀托勒拿的一樣,只不過小了很

多。

  所有一切都將結束……他們兩個人都死掉之後,剩下他一人,就可以活著享受長久以來的渴望。即使審判者

月女王正低頭垂視,他也不擔心。因為長久以來他實在是受了太多不平等的待遇。

  「趕快上來幫我啊!」

  賀托勒實在覺得不對勁,就在他踏上第三階的那一瞬間——

  轟隆隆!

  某種東西帶著巨大的氣勢往外迸出,並且將半毀的門給撞成了碎塊。原本站在門前的吉爾老師滾到階梯

下,賀托勒也受到衝擊,同樣摔到階梯下方。兩個人連疼痛都來不及去感受,急忙抬頭一看,他們的臉都因驚愕

而僵住了。

  「那、那個是……什麼……東西。」

  那不是大白天裡正常人的眼睛會看到的東西。黑暗的煙霧逐漸變成閃閃發出黑光的一團。漸漸地,看得到

形體了。那東西的頭部大約在兩米高的地方,高高聳起的黑色翅膀合著,隱藏住身體,很難看清楚長相。
  翅膀立刻就展開了。

  在轉眼之間,翅膀變成一張像要遮住天空的巨大帳幕。當他們感覺視野快被掩蓋的時候,翅膀上面像野獸

尖牙般的爪子露出了白亮的光芒。

  翅膀一拍,那怪物就下到階梯的下方。它那雙令活人四肢僵硬的眼睛像暗紅的火光般燃燒著。

  不過,真正恐怖的是它張開嘴巴的時候。

  他們不禁掩住了耳朵。好像聽不到任何聲音,但耳膜還是像快爆裂般持續振蕩,連掩住耳朵的手也在不停

地抖動。他們還是得掩住耳朵,要不然腦漿可能會從耳朵裡流出來也說不一定。感覺到體內的壓力在增加,血管

隨時會爆裂,簡直痛苦得快要令人發瘋。

  「啊……哦……在……」

  吉爾老師,也就是吉爾雷波,他一面吐出聽不清楚的呻吟,一面開始在地上爬。廢墟的灰塵與尖銳的石塊

刮傷了他的膝蓋,刺進他的手腳,他也似乎完全感覺不到。他好像早巳連前方也看不到,甚至是他在往怪物的方

向爬,也沒有察覺到。

  賀托勒剛才原本是在階梯下方,因而被彈到距離怪物稍遠的地方,所以比吉爾老師要鎮靜一些,他清楚地

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看到怪物的翅膀上面最巨大的兩個爪子往前突刺。其中一個爪子立刻咻地刺穿了吉

爾老師的背部,貫穿身體,壓碎了地面的地磚。原本在爬著的吉爾老師身體便停住了。

  眼睛、耳朵、鼻子……七孔全都湧出了鮮血。可是多數的血都往下流到地磚上,看起來像是紅色鮮血注流到

如同枯乾血管般裂開的石頭縫隙裡。宛如在廢墟的地上湧出泉水般……而另一個爪子則是朝比較低的地方,也就是

臉孔,正面撲去。

  啪!

  在這之前,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但眼前的終結更是快速。彷彿像爆竹爆開一樣,頭向四方潰散開來。留

在地上的已經不是人類的屍體了。

  「啊啊……」

  賀托勒全身顫抖著。不,應該說他連靈魂也在顫抖。他腦中只是在想,這一切實在是邪惡到了極點。他根

本沒有心思去想,到底是什麼錯了,從哪裡開始犯錯的,以及現在該怎麼辦。

  當他下決心要殺害一個少年時,想到過會死,但根本和現在所看到的死法完全不同。他現在才真正感受到
死亡。死亡不是可以死得乾淨俐落,很單純地結束的,眼前這血肉模糊的人也是死,而被他留在那裡面的少年也

是死……

  不停顫抖的他叫出了一個自從他懂事以來就不曾再叫過的名字。

  「偉大的女王啊……」

  達夫南睜開了眼睛。

  他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眼睛的。不過他確實看到了許多東西、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想他看到了

黑暗、沼澤、著火的宅邸……

  這裡只有他一個人,不過模糊他頭腦與視線的那些綠色煙霧還是存在著。

  他剛才是不是昏了過去?那麼他為何還沒有死?

  他猛然站起來。同時發現他的身體又開始聽他使喚了。

  他看到劍就掉落在他身旁。他原想去撿起來,卻突然縮手。他嚇了一跳,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他沒有想停

下來,但手卻自己停住了。

  他又再慢慢地朝劍伸出手。可是他清楚看到,自己的指尖想碰劍的那一瞬間,就又再縮了回去,他的胸口

震了一下,內心裡很明顯地有種莫名的不對勁。

  不可以去拿那把劍。

  達夫南搖了搖頭。不對,到底是為什麼不能拿劍?說不定賀托勒就在外面,可能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為什

麼會這樣呢?

  不過,還是不能去拿劍。

  但是……

  達夫南最後還是沒有去拿劍,他慢慢繞過沼澤,走向門邊。他看到沼澤慢慢地動盪著。彷彿那下面有個大

洞,會冒出新的水。

  不久,當他接近門的時候……天啊,當他看向已經不存在門的位置時,他不禁呆住了。不僅是門,連牆壁也

被打掉了一些。好像有什麼巨大的東西通過的樣子。而且他還注意到一點,那裡到處可見沼澤的骯髒泥塊掉在地

上,還有髒水滴下的一些斑點水漬。如同有人掉進沼澤之後站起來一口氣跳出來的樣子。
  曾有一次,他看過與此相同的景象。

  他沒有時間多想,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後他就衝到了外面。接著他就看到兩個他不敢相信的景象。

第一個景像是:冬霜劍就放在門前左邊的地方。他不曾把劍放在那裡。

  另一個景象則是階梯下方……站著一個可恨的東西,而且受到白天陽光照射也絲毫無事地直直站立著……那是

他記憶中的大敵!

  「哦啊啊啊啊啊!」

  賀托勒面對幾乎已經近在眼前的死亡,竟連逃跑也沒想到。當他聽到刺耳的喊叫聲,猛然抬頭。在這一瞬

間,這種情況下,他的耳朵竟然聽到這毫無恐懼的喊叫聲?越過怪物的肩膀看過去,一個他以為已經死掉的少年

正站在階梯上面。少年雙手空著,但就在少年身邊,有一把劍開始散發出一道很稀罕的光芒。他將少年留在大禮

堂時明明沒有看到那把劍的,怎麼好像劍會移動,會跑到想去的地方?

  「死亡……死亡……這麼多的死亡!難道你還想奪去更多生命?」

  周圍的所有一切,達夫南都視而不見,他眼裡只有一個東西。達夫南低頭,立刻撿起冬霜劍,同時邁步飛

奔過去。這一剎那的舉動既不是勇氣也不是蠻勇,兩者都不是。他是在半覺醒的狀態下,現實與夢想摻雜著。現

在的他是以前在碧翠湖前丟下哥哥逃跑的小孩,同時也是要將此仇報復回來的另一少年。

  白亮的劍被高舉起來。還剩下幾階的階梯時,他縱身飛躍,用力砍向了敵人的翅膀。

  不對,應該是說他以為砍到了。

  原本倒在地上的賀托勒明白這一刻正是他唯一的機會。令人驚訝的是,怪物避開了達夫南的劍。然後它一

面收起一邊翅膀,一面往另一方向跳去。賀托勒很快地站起來,死命地跑開,想要逃離那裡。可是他突然感到一

股罪惡感攫住他的腳踝,令他停了下來。

  不久前,看到吉爾老師的死狀而感受到的巨大恐懼又再度湧了上來。看到了那一幕,他才第一次感覺到他

的殺人罪行不輕。如果依照月女王的訓誡,有罪之人與無罪之人,誰都可能隨時會死,而且死是理所當然的,那

麼為何還要相信自己的生命還有活著的價值呢?島上所有人只要一言不合就輕易說要殺人,而且就殺死人,他們

真的曾經體驗過死亡嗎?

  一定沒有,因為他們都沒死,還活得好好的。

  只有這種看過爪子一揮就割斷脖子、人頭落地的景象的人,才有資格宣告終結別人的生命,不對,或許應

該是,只有實際死過的人才有資格殺死他人吧!
  他轉過身去。

  「達夫南!」

  達夫南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怪物雖然身形龐大,但竟然以驚人的速度移動開來。達夫南繼續追擊,向

前連揮了好幾劍。賀托勒因為不知道達夫南的過去,覺得這個他曾經想要殺死的少年實在是勇氣大得令人驚訝。

換作是自己,就算給再多的酬勞,也不會這樣做的。他重新握住劍。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感謝對方,也不是為了要

謝罪。而只是因為他覺得應該這樣做。他仍是月女王的子民……承受它的訓示長大的,當然應該有所報答才對。

  「也接我……一招!」

  當他發覺他抖動的劍尖已經刺到怪物背部時,他的身體已飛到半空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麼打到

的,可是眼前已經一片黑暗。不過當他的手摸到胸口噴出的溫熱鮮血時,心中開始感到非常平靜。

48、冬之核

  這並不是一場對公平等的打鬥。

  即使他是處於追擊的狀態,但卻一點兒也沒有給敵人任何威脅。敵人並不是在躲避他達夫南,而只是在閃

躲他手中拿著的劍。

  如果這怪物是和碧翠湖那隻怪物同類的話,怎麼會閃避冬霜劍呢?這個疑點他實在是想不透。當時的耶夫

南明明也是拿著冬霜劍,如果跟現在情況一樣,為何當時他不能平安無事?然而他沒有空去細想。因為只要他稍

有遲疑,情勢就會變化。怪物絕不是因為喜歡達夫南而放過他。只要一有機會,它必定會避開冬霜劍,很快割開

達夫南的喉嚨。它也確實具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可以這麼做。

  它那雙眼瞳如同煙霧裡的火光,它那露出骨幹的翅膀,在白天陽光之下,更是顯得令人厭惡。這隻怪物不

是只會躲在沼澤暗處的怪物,它在大白天也很活躍,這個事實更增添了他的厭惡感。

  他是在黑暗之中失去家人的。因此怪物理應不該出現在黑暗以外的地方。記憶中的故鄉荒涼而且有沼澤濕

地,控制他童年的黑暗也全是來自那裡。所以,怪物就該留在那裡。它應該像被詛咒留在那裡的生命一樣,蜷縮

在那個地方,直到他回去殺死它。

  他忘記了嗎?不,絕沒有忘記,他的本能並沒有忘記。如果說他只有一個復仇的對象,那麼就是那個傢伙

了。哥哥要他不要向叔叔報復,可沒說不要殺死怪物。他現在才覺醒到,只有這一點沒有約定。

  「你……你……你不是我禁忌的對象!」
  哥哥死前和他訂的約定是多麼沉重啊!那些約定令他無法忘記、無法拋開,而且奪走了他想追求什麼的意

志。那是令他開始逃避的基本原因所在。他一直無法醒悟,現在才確實感受到這一點。壓抑他生命的東西,關掉

他內心的東西,令人有氣無力而且什麼事都沒辦法去做的,就是在他整個生命裡像暗示般掛念著的「禁忌」。

  即使他一直很想,但還是不能去報仇。

  他原本絕不會小心翼翼的,但這卻是和他本性下相符合的咒語。

  那一瞬間,他發覺到劍突然快速起來。開始發出白亮光芒的冬霜劍忽然刺出,刺擊怪物的左翼。劍劃下來

時,兩個爪子被劃過,隨即被切了下來。不過湧出來的不是血,而是灰色煙霧之類的東西,帶著熱氣湧了上來。

他反而被嚇了一跳,整個人呆愣了片刻。

  怪物眼裡的那兩團火球開始燃燒了起來。被傷到的翅膀像燃燒般冒出煙氣,屬於它生命的某種東西正在流

洩出來。

  唰唰唰!

  另一邊翅膀瞬間就蓋住了他的頭,同時還伸出了三個尖爪。由於他正處於攻擊之後無防備的狀態——因為手

臂還長長伸著,無法收回。

  達夫南根本沒空去預想生命結束。

  「……」

  結果生命並沒結束,右方傳來了陌生的聲響。那是尖銳金屬互相碰擊的聲音。

  鏘!

  他原本以為無法回頭,結果居然可以。達夫南看到銳利的雙劍劃過怪物的右翼,一次又一次,劃出一個個

十字形。

  雖然不像冬霜劍那樣能將怪物切割開來,但也是足具威力的傷害。攻擊成功之後,隨即輕盈往上跳躍,往

後旋轉一圈,再落地站好。所有動作是在數秒之內完成的。兩把劍交叉之後,只舉起一邊的劍,再度擺出重新防

禦的姿勢,到此為止也是一轉眼間的事。

  是伊索蕾。

  這還是達夫南頭一次看見她揮劍的模樣。他以前認為她的動作一定是敏捷快速,卻沒想到這麼地厲害。他

只看得到整體的移動,但是每個動作卻神速到無法看得清。
  「你……怎麼會來這?」

  突然間,他才感覺自己神智清醒一些了。他退了三步,同時看一眼站在右方的她。伊索蕾將左劍往旁邊一

伸,劍尖提到與眼睛同高的地方,右邊的劍則是緊握著,隨時準備攻擊。或許是因為從沒見過人使用雙劍,這些

姿勢令他覺得相當陌生而且特別。

  突然間,響起了尖銳的說話聲:「你竟然還有時間東張西望!」他驚慌了一下,此刻伊索蕾的腳又再蹬了

一下地面。踩出兩步,立刻做出人類似乎不可能做得到的跳躍,然後有變化地旋轉劍尖攻擊並往下刺擊。左劍突

擊,巧妙地拆解了正要撲過來的尖爪攻擊,而右劍則是掃過背後往下劃去。也就是說,她能夠輕而易舉地跳過高

達兩米的怪物。這簡直就是絲毫不受身體限制的攻擊方式。

  吱吱吱吱吱……

  怪物發出了奇怪的聲音。至今幾乎不出聲的怪物叫出了像是呻吟的怪聲,開始旋轉身體。達夫南都快愣住

了。現在他看到的如果不是魔法,就一定是錯覺。可是,這分明不是錯覺!「危險!」

  他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轉身過去的怪物伸出兩翼的六個尖爪,往剛剛著地的伊索蕾蓋過去。達夫南不管

三七二十一,就朝怪物方的背部剌了過去。

  噗!

  劍準確無誤地刺中了怪物的背部中間,但他卻感覺到刺到空氣的那種無力感。他嚇得抽出劍來,冬霜劍刺

出的那個洞像是用煙霧做的,散開之後竟又再填滿。

  難道這怪物沒有身體嗎?

  在這段時間裡,伊索蕾面對上下左右撲來的尖爪,躲過了第一個尖爪,打退了第二個尖爪,第三、第四個

尖爪襲擊過來時,她已經跳到較遠的地方去了。她的瞬間跳躍能力實在已經超越了人類的境界,瞬間她就躍到階

梯中間。

  怪物停頓了一下,開始對新出現的敵人警戒提防。達夫南不禁對伊索蕾以及教導伊索蕾的伊利歐斯祭司的

能力格外另眼看待。這麼大的跳躍一定要加入魔法的力量。要不然,不管是每次準確的著地,還是半空中轉換姿

勢,誰也無法輕易地做得出來的。

  然而危機從現在才開始。

  「請後退,伊索蕾!」

  有種令人焦急的莫名預感使他不由得這樣喊道。拜託,拜託你走開……這時伊索蕾忽地躍起,上到階梯上面
大禮堂入口處的那一瞬間,巨大的空氣波動又再一次進出,籠罩在他們正前方。

  牆壁已經大半都毀了,留下一扇破碎的門,裡頭的沼澤正動盪著,伊索蕾往旁邊躍身,在階梯下方著地。

然後緊接著就朝怪物的胳肢窩攻擊。雖然同樣也是左劍防禦、右劍攻擊的姿勢,但這一次則是低姿勢地揮砍過

去。

  達夫南覺得須要協攻,於是也朝左翼瞄準,衝了過去。心裡卻開始有些恐懼。這怪物的體形比碧翠湖的那

只要小很多。同樣很邪惡,同樣具有威脅性,不過體形小確實大大地鎮定了他的心情。

  然而取得優勢只不過是短暫的錯覺。突然間,怪物的翅膀整個展開,一下子就往上飛了數十米。他竟然忘

了,既然有翅膀,就一定是有用途的!

  在太陽底下,怪物形成了巨大的陰影,覆蓋住他們兩人。

  「達夫南,讓開!」

  伊索蕾可能是身為老師的關係,也可能是自認為劍術比他優秀的緣故,她一直想要保護達夫南。雖然達夫

南至今還不知道她來這裡的理由,但他一點也不想讓她因為自己而犧牲。所以反而擋在她前方,將劍舉高,等待

怪物接下來的下降。

  位於上方絕對是比較有利的位置。只是,上面的人會無法決定箭矢要射向哪個方向。停在上空的怪物不是

朝向達夫南,而是朝伊索蕾撲了下來。

  噠噠!

  他想他是聽到伊索蕾在地上蹬了一下的聲音。伊索蕾在他背後,所以他無法直接看到她,但他認為她一定

已經避開來了,所以反而攻擊另一方向,下定決心要獵殺露出破綻的怪物。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再次聽到衝擊他大腦的奇怪說話聲。

  「想救她嗎?那就答應當我的奴隸!」

  「說要當我的奴隸!」

  「說要當我的奴隸!」

  什麼?

  這種時候根本不容去判斷。瞬間,也是接續永遠又再打開耳朵的瞬間,短短一聲慘叫刺進了他的耳朵。
  「啊!」

  他轉身……可是太遲了。

  怪物的身體一次露出至少二十個尖爪。甚至他以為空著的身體部位也有尖銳的骨頭突了出來,加入一同攻

擊。根本沒有所謂的空隙與破綻。不過,伊索蕾好像還是避開了大部分的攻擊。兩把劍看來全都轉換為防禦招

勢。然而還是有一個尖爪似乎事先意識到她的動作,遠遠地畫出拋物線旋轉過來,刺中了她的左肩。

  突然間,長久以來的噩夢閃出來,支配起他的神智。在他腦中變得黑暗的記憶之珠破殼而出,又再發出光

芒了。

  「可愛的小孩,你這麼靠近我,是想讓我把你吞掉嗎?」

  「要不要我讓你死?還是給你比死還可怕的傷口?」

  「用這把劍啊,帶著這劍的人一定得渡過長長的殺人者之夜,這你難道不知道嗎?」

  這些鮮明的字句是什麼時候進到他記憶之中的?眼前是黑暗之中的碧翠湖。巨大的怪物被遮掩在煙霧之

中。當時他和耶夫南是怎麼逃出怪物的手掌心的?那時的怪物比現在這只要大三倍,而他和耶夫南既沒有和伊索

蕾一樣的魔法能力,也沒有其他什麼厲害的招數。當時冬霜劍無法發揮到現在這種力量,所以那隻怪物根本就是

一副不需要和他們正面交戰的態度。當時那怪物反而非常沉著。

  為何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他以為和耶夫南一起在荒野之中的所有記憶都能再回想起來,但這不就是全部

的記憶嗎?

  「我饒不了你!」

  他衝了過去。他用雙手握住那發出更加冰冷光芒的冬霜劍,尖銳的稜角觸手生疼,但他連這疼痛也感受不

到,只是衝去揮砍。他避開又再撲來的尖爪,翻滾、躍起,瘋狂而憤怒地直衝過去。

  然而,卻有另一個陌生的自己正看著這樣的自己。那個陌生的自己一面看著憤怒的自己,一面說道:「都

已經遭遇過一次了,怎麼又再重蹈覆轍,這個愚蠢的人,像你這種人還有資格說什麼饒不饒恕?」

  ……他想要否認。

  可是沒錯,現在就和失去耶夫南時一樣,他又再處於要失去另一個人的危機!無能、大意、重蹈覆轍。

  「你……」

  伊索蕾只是跪在地上,並沒有倒下去。被攻擊到的肩膀彷彿被倒入黑水般,變黑了,並往手臂部位慢慢擴
散。並不痛,但整隻手臂在冒出冷汗,根本無法再握劍。她想硬撐,但左劍終究還是掉了下去。

  這真是一大侮辱……她這麼想。要是爸爸看到了,會說什麼呢?本來是要來幫忙的,反倒變成如此束手無策

的窘態,要是爸爸看到了,一定會嚴厲罵她的。然後他一定會跑來幫這個愚蠢的女兒。

  啊……想這些有什麼用?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得如此軟弱。原本她一直認為受了傷就算了,即使死了也無所謂,所以她是個不怕

戰鬥的人。其實此刻她也不是害怕死。手臂腐爛,切掉就行了,她害怕的是比那大好幾倍的感受:不夠負責、戰

敗感、依靠他人。甚至於,她還因此感到恐懼。

  她會一口氣跑到這裡來,是她想到欠達夫南的人情,須要還他這份人情。雖然,沒還他人情是很丟臉的

事,但比起這個,更丟臉的是她現在內心非常不安。看到達夫南一個人和大敵苦戰,她的心中竟會瘋狂地難過,

而且心情混亂。這真的單純只是因為罪惡感或無力感嗎?

  達夫南的冬霜劍和伊索蕾的劍不同,它具有可以毀壞那些尖爪的力量。可是卻不能像伊索蕾的雙劍那樣做

為速劍使用。好幾次他險險渡過了危機,但都是危險萬分,根本沒辦法撐久。

  伊索蕾硬是站了起來。然後用力握住剩下的右劍。她的左臂仍然無力地下垂著,反正把它想成只是少了一

隻手臂就行了。這場戰鬥結束之後,請默勒費烏思祭司截斷就可以了。幸好不是右臂,如果是右臂,她搞不好會

太不方便,然後因為麻煩而死去。

  「讓開!」

  穿著羊皮鞋的雙腳在地上蹬了一下,像彈簧般的膝蓋將彈力往上傳達。她跳了上去。擋在達夫南的前方,

同時,右劍朝正面直刺而去。斜斜地避開怪物撲來的尖爪之後,完全改變方向。腳尖往下一彎,命中了怪物的下

體。

  無聲的慘叫鼓動了他們的耳膜。四方都在嗡嗡作響。

  達夫南只有一手持劍,看著伊索蕾轉回去站好,背對著他。突然間,他感到一陣刺心般的痛苦突然襲來。

  背影……他討厭看到背影。

  為何他們都要冒著所有危險擋在前面,讓他看著背影?每當他回想起耶夫南,浮現的景像有三個,其中一

個不就是一隻手握劍、擋在弟弟面前的那個背影!

  又是破碎的記憶之珠……如今像爆竹般迸開。變成一絲絲,朝著遠處的其他珠子直伸過去。
  回來吧,記憶啊,是我的就該由我來毀壞。

  越過耶夫南背影所看到的營火,如今是太陽的逆光形成的黑色輪廓。要搶冬霜劍的盜賊們則置換成巨大的

怪物。接著,兩個影像交疊,變成完全相同的一幕。

  「絕對……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人這麼做了。」

  兩件事強烈地重疊著。又再度發生了,像是魔法咒語般令他心痛地重複發生。雖然他沒死,但終究只是踩

著別人的死亡而存活下來的。這一次,他會是踩著誰的死亡呢?

  難道他還是個小孩嗎?可能是……不過,就只是因為年紀小的關係嗎?失去之後的後悔難過,是為了誰而這

樣的?是為了死者而流的眼淚嗎?是為了活著的人而歎息嗎?

  不對……不對!

  不能總是看著別人的背影,即使實力不足,這一次要反轉情況……射向我的箭矢,我就該以自己的身體去

擋!

  「你要對付的人在這裡!」

  「讓你的意志化為你的手。」

  冬霜劍的劍尖流竄著像是風在流動的光芒。伊索蕾看到了,從她身旁經過並且快速朝怪物揮去的劍上,射

出一股閃爍的光芒。那道光芒彷彿像是從劍上甩出去的水氣,她清楚看到了。

  「在你體內。」

  是劍尖碰觸到的嗎?還是劍上射出的光芒碰觸到的?如同劃過夜空的銀河般,雪之光劃過了黑暗的肉體。

  揮砍它的翅膀之後,刺向身體,再揮向另一翅的尾端,形成一個由線構成的截面圖。可是,怎麼會……那個

截面和怪物的模樣像是兩張圖畫那樣各自分離呢?

  噹啷啷。

  在劍刃上結成珠狀掉出來的光芒滾到了伊索蕾腳邊,那是冰。一塊堅硬到在陽光下也不會融化的碎冰。

  「與你……同在。」

  啪啪啪啪啪!
  吹起一陣風,席捲了四方。重量輕的東西全都猛地飛到空中。這風的根源是冬霜劍砍出的傷口隙縫。裡面

一片黑暗,那是異界的力量,想要把這個世界的東西吸進去,但被某種力量阻擋,所以無法做到。

  達夫南並沒有停下來。現在這一刻他也像伊索蕾那樣,可以高高躍起,而且跟她一樣快速揮劍。伊索蕾不

知道他怎麼會有此改變,但達夫南自己心裡感受得到。

  是他的朋友進到他體內,借給他力量。

  使他能夠發揮出比他肉體擁有的能力還高出好幾倍的力量。這股力量、速度、甚至他的眼睛能看到的視

野,全都增強了好幾倍。這可說是在人類之上的境界,這是降靈的狀態。

  兩個靈魂一起疾剌出去的劍又再一次刺向怪物的胸口,深深刺進了如果是人類便應是心臟的位置。結果突

然從刺進的位置湧出白色雪花般的東西。雪與冰噴向四面八方,形成一個巨大的結晶體。彷彿像是朝六個方向生

長的樹枝。

  這東西成了冰之監獄。

  冬霜劍也結冰了。劍刃上的薄冰慢慢地凝結上去,甚至連達夫南握著劍的手也被冰覆蓋。簡直就像他的手

與劍合為了一體。

  「啊啊……」

  伊索蕾後退了一步,丟下她原本從地上撿起來的碎冰。怪物如今已經不會動了,反而是禁錮住怪物的雪堡

在繼續擴散,慢慢地淹沒了周圍的土地。

  大地變成了冬天。以冬日之劍被插著的地方為中心,開出了巨大的冰之花。達夫南站著的地方、伊索蕾站

著的地方,以及周圍的廢墟,全都結了冰。

  這是從異界來的毀滅力量。

  是冬之核。

49、犧牲

  「唉,發生……大事了!」

  在走向山上村子的途中,停在山路上的戴斯弗伊娜長歎了一口氣,如此說道。默勒費烏思表情凝重地點了

點頭。奈武普利溫也停下來,一面仰望天空,一面仔細聽著某個聲音。

  不對,其實他不是在聽什麼聲音,而是在仔細聆聽心中的預感。
  「趕快走吧。必須在事情無法收拾之前趕到那裡。」

  他使勁想要推掉覆蓋在手上的冰塊,可是無法輕易推掉。明明是剛剛才結的冰,在瞬息之間就變得像是積

了數百年的冰塊,就連用手掌和嘴巴熱氣碰觸,也絲毫沒有水氣產生。

  他抬頭往前望去。尖銳冰柱做成的監獄裡,留下來的怪物已經不成形。跟它的黑色斑紋一樣,好像融掉一

大半似地,變成殘骸貼附在那裡面。

  他很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仍然在他手上的冬霜劍也令他害怕。他視野能及的範圍,全都結了冰,不知

道這冰會結到什麼地方為止。這突如其來的冬天搞不好會使整座島都覆蓋在冰雪之中也說不一定。

  他終究還是無法把附著在手上的冬霜劍給弄掉,此時,他轉過身去。原本想移動一步的,卻就這麼滑倒

了。他不知不覺地把劍拄在地面上。劍一碰到地面,原本硬梆梆的冰地,就吱地一聲,裂了開來。

  「伊索蕾……你……」

  達夫南張著嘴巴,突然停住不說了。因為他發現,由自己的嘴巴發出的,竟然有兩道聲音。

  他居然聽到內心裡有個小小的耳語聲:

  「去她那裡。」

  伊索蕾看著驚訝不已的達夫南,開口說道:「原來有陌生的東西進到你體內了,是善良的靈魂嗎?」

  接著,伊索蕾也被嚇了一跳。因為達夫南的嘴巴張開,另一個聲音卻回答了她的問話。那是一個少年清亮

溫柔的說話聲。

  「你真漂亮!」

  「啊……」

  達夫南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之後,一口氣跑到伊索蕾面前。一面在她面前坐下,一面看著她左肩及手臂上

的黑色斑紋,他的身體又再次顫抖了起來。他知道那種怪物。而且他也非常清楚被那種怪物傷到後會帶來什麼結

果。

  「伊索蕾……這樣下去……不行……」

  這一次,他可以用自己的聲音說出來了。伊索蕾沉著地看著達夫南。然後輕輕地動了一下右肩。
  「你是指這隻手臂?切掉不就行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切、切掉!」

  這句話實在是一大打擊。要切掉手臂?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鬆?

  而且如果她少了一條手臂,那她的外表看起來……實在是令人不敢想像下去。這或許是他自私的想法吧?不

過,失去手臂之後,就沒辦法使用雙劍了。

  「所以說,你不是月女王的子女。我一開始就認為你會無法成為月女王的子民的。」伊索蕾的表情顯得很

平靜。但是她不知道事實真相。這不只是切掉手臂的問題……這不是只切掉手臂就能解決的問題啊!

  伊索蕾看著達夫南的臉皺了起來,覺得反而是自己該安慰他才對。她舉起還好好的右臂,輕輕地撫摸著他

的臉頰。

  「幹嘛這樣?老師保護學生是應該的事。當然,我沒有完全盡到保護的責任。不過,這一切又不是你的

錯。」

  達夫南一直搖頭。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來這裡?這場打鬥應該是由我了結。我不希望把你牽扯進來……」

  「我只是來解決我的問題。因為是我受到侮辱,所以這是我要解決的問題。」

  伊索蕾一面這麼說,一面覺得心裡好過了一些。沒錯,自己的事自己負責。太好了,沒有再欠達夫南的人

情了。她不想再欠任何人這種心理上的人情債。

  此時,突然另一個聲音插進來,說道:

  「原來他會喜歡上你,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你是誰?怎麼會在達夫南體內?」

  伊索蕾對降靈術並不是一無所知。雖然她不知道達夫南何以會發生降靈的事,但她曾經從爸爸那裡聽過,

而且也實際看過。

  「這個……是因為……」

  達夫南的思緒實在是太混亂了。他腦海裡正因為伊索蕾生命有危險但自己無法幫得上任何忙而感到絕望,

但同時也想反對她切掉手臂的決定,他努力想要表明她會變成這樣是他的責任。不過,現在則是處於連恩迪米溫
的存在也必須說明的狀況。

  伊索蕾不知道他心裡有著這些複雜問題,又再一次問道:

  「達夫南,我不是在問你。剛才對我說了什麼?說誰喜歡上誰?」

  這又是另一個新的問題。達夫南都還來不及試著解釋,恩迪米溫就講出了回答:

  「就是你所想的那樣。他喜歡上你啊!」令人驚訝的是,伊索蕾卻答道:

  「這只是你的想法吧。如果你是亡者的靈魂,就趕快離開達夫南的身體。對於不習慣被突然降靈的人來

說,這樣會帶來傷害的。」

  「看來你在擔心他哦,好,我走了,達夫南。」

  必須用自己的嘴回答自己嘴裡說的話,這種感覺還真是彆扭。

  「謝謝你,恩迪米溫……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剛才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恩迪米溫先是沉默了一

下,接著像是知道什麼事地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如果要解決那個問題,某個人的選擇是很重要的。這位小姐說的沒錯,我還是趕

快走會比較好。而且我們的那些大幽靈一定也會對這突然來臨的冬天非常困惑,我得走了。」

  達夫南感到一陣慌張。焦急地喊著:「你……可不可以再幫我一次?你可不可以幫伊索蕾?她……」

  「這是在我能力範圍以外的事。我是生存在異空間的,而她是被異界的東西所傷。我會的只是預知能力而

已。」

  達夫南感覺好像有個影子忽地從體內跑了出來。這一次跟上次不同,看不到恩迪米溫的模樣。可是他隱約

感覺有東西移動到半空中。不過,或許這只是他的錯覺也說不一定。

  「不過,小姐,我好像還會再見到你哦!」

  等到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的時候,達夫南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

  「伊索蕾,你知道嗎?你可能會死也說不定!切掉手臂……不是這樣就沒事了!我、我對這種傷口非常清

楚……」

  「什麼意思?」
  周圍是一片冬季原野。甚至連講話時都有熱氣呼出。達夫南的手和劍一起凍住了,無法鬆開,兩人站的地

方上也結了白白的霜。

  「我知道那種怪物。在我的故鄉里……」

  「我也知道。」

  過了片刻,她說出了令人驚訝的話語。

  「殺死我爸爸的怪物也是這種怪物。」

  「那麼說來,你怎麼還這麼鎮靜?」

  伊索蕾看了一眼肩上的黑色斑紋之後,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有鎮靜。我只是不想變得軟弱,才盡可能硬

撐下去。」

  「……」

  兩人面對面彼此看著。她那粉紅色、如同蓮花顏色的眼珠子茫然地晃動著。是不是有那種不害怕死亡的人

呢?是不是有那種不惜凋謝的花呀?每個人對自己總是珍惜有加的,然而會讓她到最後都還如此超然的又是什

麼?

  「我不希望你死……」

  或許在兩年前,他就該對想要選擇死亡的耶夫南這麼說。不,這是不管什麼時候都應該說的話……為何總是

如此慢一步呢?這應該是在他們會死之前,一定可以面對面大聲對他們喊出的話才對。

  不要離開我……留下我一人。

  留下來的人會有太過沉重的包袱。

  「才八月就變成冬天了……」

  伊索蕾一面抬頭仰望被結冰的樹枝遮蔽住的天空,一面喃喃自語。達夫南看著她那副模樣,他再也忍不住

了。

  他猛然抱住了她。

  「……」
  雖然只剩一邊的手可以摟抱,但他盡可能靠近,將她整個人抱住。為何在這之前,他沒有辦法讓她溫暖,

現在才用一隻左手悲傷地抱住僅剩右臂的人呢?

  伊索蕾沒有移動。她只是靜靜地呼出微微的氣息,坐在寒冷的冰上,一面接受這難為情的擁抱,一面仰望

著藍天。她看起來像是不知道應該先接受即將死亡的事實,還是先接受找上她的愛情。

  過了片刻,她開始低聲地歌唱。聲音微微地顫抖著。長夜之後短晝來臨短夜之後長晝來臨一日長度日日皆

同世上如此造就而成奈武普利溫摸了一下垂在樹枝的冰柱。結冰結得很厚實,冰柱根本不太容易碎裂。戴斯弗伊

娜則是彎下腰來,檢視著地面。奈武普利溫說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夏季裡竟然出現了冬天!」

  「有逆轉的意圖就會帶來逆轉的結果。就如同白天裡會暫時出現黑夜,也是逆轉的情形。」

  戴斯弗伊娜說道。他們踩著沙沙作響的冰地,來到了廢墟村。

  幸好,冰雪的景象只到村子邊界就沒有了。不過,越是往村子中央前進,冰地就變得越厚,冰也凍得硬硬

的,空氣也和冬天沒什麼兩樣,穿著夏服的三個人感受到了寒意,都縮起肩膀。

  「好靜!」

  那裡的氣氛不是讓人緊繃的緊張感,而只是一股沉寂。只有踩在冰霜上的沙沙腳步聲在大聲作響。看到大

禮堂就在不遠處。不,應該說看到像是大禮堂的地方在不遠處。因為它原本的四面牆已有一面完全傾倒,旁邊的

兩面牆則是往外傾斜一半的狀態。大禮堂前的廣場有巨大的雪堆橫隔在那裡。

  越過雪堆之前,他們首先發現到的是倒在地上的少年。那不是別人,是賀托勒。

  「喂,振作一點!」

  奈武普利溫立刻蹲下來,把少年從雪中拉出。他的衣服跟皮膚都被冰凝結在一起,最先需要戴斯弗伊娜的

魔法。暖氣一散播到他周圍,就有嘎吱作響的聲音伴隨著冰塊碎裂。

  融化掉的冰塊只是極少的一部分。

  奈武普利溫將他的手腕拉過來一看,感受到他雖然微弱但還在跳動的脈搏。他的傷是在胸口,插著半截的

劍。險些就傷到心臟,出血很多,看來不是很容易就能康復。

  接著,換默勒費烏思。奈武普利溫小心翼翼地拔出那半截的劍之後,默勒費烏思的手上立即射出強烈的治

療之光,照射著傷口。然後外傷就差不多都癒合了,但意識還未清醒過來。把賀托勒交給默勒費烏思之後,奈武
普利溫往雪堆走去。戴斯弗伊娜跟在他後面幾步,他先越過雪堆,就看到了那裡面的一幕。

  「……」

  他沉默著。隨即後退了一步。像是看不下去的樣子,低下了頭。

  戴斯弗伊娜也走過來。她發現到兩人之後先看了看奈武普利溫的表情。然後她撥開積雪,往裡面走去。

  達夫南和伊索蕾互相擁抱著,正在沉睡。或許是他們失去意識了,地面積上來的冰像樹根那般緊抓住兩人

的膝蓋和雙腿,手臂、手,脖子、頭部,也都有一層白白的冰霜,看起來像是被雪覆蓋的雕像。

  戴斯弗伊娜把手指靠到兩人的頸部,確定他們還活著。當她伸手出去,掠過達夫南的肩膀時,發現他右手

握著的冬霜劍。那把劍牢牢地黏在少年手上,似乎即使予以熱氣照射,也不會輕易掉落。

  不過,奇怪的是,整把劍的表面完全沒有結霜的痕跡。甚至於劍尖碰觸到的地面上,也不見有冰雪。即使

四周圍都積著雪,那把劍仍然閃爍著令人難以目視的冰冷白光,看到這一幕,令她不禁直冒冷汗。

  突然間,往遠方望去的戴斯弗伊娜發現了另一個東西。一個被冰霜堆積的小雪堡裡,一個有著黑色斑紋與

空殼之類的東西。

  再過去又有另一樣東西。是什麼呢……看起來像是人類的屍體。

  奈武普利溫走到達夫南身邊,把手放在他頭上。從他的嘴裡正呼出微弱的氣息。不過,他隨即發現到一個

可怕的事實。

  當戴斯弗伊娜也感到一股絕望的預感而全身僵直時,奈武普利溫用低聲卻沉痛的聲音,耳語著:

  「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他們兩人都清楚伊索蕾肩上生出的黑色斑紋是什麼。特別是奈武普利溫,他更是清楚。因為在他身上也有

同樣的東西,到現在還是絲毫沒有消失。他至今之所以能夠外表看起來很正常地活下去,只不過是伊利歐斯祭司

作為半個禮物送給他而達到的延遲效果而已。

  像是因果報應似地,他看著伊利歐斯祭司的女兒竟也生出了這樣的傷口。能挽救她的人只有曾經遭到背信

的他了。奈武普利溫有好一陣子就這麼低著頭,緊抿著嘴。不過,他很快就下了決定。他突然走向那冷冰的監

獄,拔出劍來揮砍冰塊。一開始,冰塊只是往四方飛出一些而已,但他立刻發揮實力,隨即,覆蓋在外部的冰塊

便全都破碎了。

  裡面散佈著魂飛魄散之後剩下的表皮之類。奈武普利溫把劍用力插在已經死去的敵人胸口。乍看之下甚至
只像是在洩恨的舉動。戴斯弗伊娜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一直望著他,可是此時奈武普利溫卻撥開怪物胸口下

方的部位,拔出了一顆紅色寶石。是一顆比鳥蛋還稍微大,像一朵小火花般火紅的寶石。伊索蕾沉睡了很久很久

一段時間。

  已經是第十天了。她在戴斯弗伊娜祭司的家中一次也沒醒過,也沒吃什麼東西,就只是這樣一直沉睡。在

這段期間,肩上的黑色斑紋已經開始慢慢地褪去了。

  而且也禁止任何人來看她。是戴斯弗伊娜這樣規定的。達夫南也是一次也沒辦法來。可是在第十天,原本

明亮的天色將要昏暗的時候,有一名訪客前來拜訪。

  奈武普利溫微笑地看著戴斯弗伊娜。兩人有好一陣子都沉默不語,不過後來先開口的是戴斯弗伊娜。

  「可是應該沒有必要一定得看到她吧。」

  奈武普利溫又再一次微笑,這一回則是露出苦笑。

  「因為有些話是她醒來之後我永遠無法對她說的,我應該趁這個機會對她說。」

  過了片刻,戴斯弗伊娜點了點頭,比個手勢,指了指房間裡面。

  寢室裡非常安靜。只聽得到特意為病人點燃的鐵罐吊在壁爐裡,偶爾發出匡當響聲。

  他走到床頭坐下,先看了一下伊索蕾的臉孔。他看到她那變得蒼白的額頭上散著頭髮,但他並沒有特別去

撥開。他就這麼俯視著少女,臉上帶著疲憊的眼神。

  「這幾天你一定很難過吧。」

  沒有任何人聽得到這句話。不過,他只是低聲地喃喃自語著: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實在是太幸運了。要是再慢一步,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我想了很多。」

  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稍微換了個姿勢。看來好像說話很費力的模樣。

  「有時候我會想起伊利歐斯祭司大人的事。他怎麼會如此無情呢?我真心真意地尊敬他,但終究還是無法

喜愛他這種人。所以看到你這樣,更是覺得奇怪。你怎麼會把這種人當作是最為心愛的父親來看待呢?」

  「這可能只是我單方面的想法而已,因為我也曾經認為他是一個多情且心地好的人。可是後來我卻一直恨

著他。而且……認為只能恨他。」
  「你可能……沒有這樣吧。我看你沒有那種跡象。你雖然和我遭遇到同樣的事,卻沒有像我一樣去接受。或

許因為你們是父女的關係,所以才和我不同。可是,當時我卻……不這麼想。」

  他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又再呼了出來。看起來顯得心事重重。

  「你一定是……認為那件事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吧。一定很快就把它給忘了吧?」

  「對,因為當時你才只是十歲而已。」

  不知是不是房裡很熱的關係,奈武普利溫的臉有些泛紅。

  「我對你們父女的愛恨,都已經把我的整個人生弄得這麼糟糕了,我還是無法做出了斷。有時候,我很希

望作個快樂的人。而且希望作個不受他人眼光拘泥的怪人。可是我還是無法將最初錯誤的結給打開,每次這樣回

想,就會……」

  沉睡的少女平穩的細微呼吸聲像是無止境地拉長著。其中也間或出現好幾次的短暫咳嗽聲。

  「回到島上,又再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以為心結已經解開了許多,但後來我知道還是跟以前一樣。反而

那個結好像打得死吧。可是這一回……應該可以解得開了。我似乎已經知道那條路了。」

  「對不起,我現在必須對你用一下'溝通'術。」

  奈武普利溫把雙手合成三角形,念出幾句符文並且打出手印。以前在蘭吉美房間和失去說話能力的蘭吉美

心靈對話時,他就是用這種方法。這是島民之中有一部分人天生就具有的特殊魔法天分。就跟阿尼奧仕(丹笙)

會用「祈願術」來平靜風浪是一樣的道理。在回歸根源的睡夢之中,如同作夢般聽我說啊。月母光芒敲開心房,

到你心房深處。奈武普利溫的手發出微光。他把手放在伊索蕾的額頭上。

  過了一會兒時間,光芒消失。他露出了微笑。

  「我心愛的少年終於給我答案了。我是真心喜愛那孩子的。有時感覺像是親生兒子。不過當作朋友的時

候,可以彼此學到更多東西。」「趕快好起來吧。記住,我是絕對不會後悔的。幸好,能夠把你的生命和我的生

命互換。這應該是我可以回報你及伊利歐斯祭司的最後一筆人情債了。」

  「好了,所有一切都結束了。對你還有對我,似乎都需要運氣。不過,你好像幸運得多了。」

  「所以,你要記得讚美我。」

  其實他的語氣相當悲傷。以前還是渥拿特老師的那個時候,與蘭吉美溝通結束之後,他還一面用手戳波里

斯手臂,一面開玩笑,而現在,他的心情卻跟那個時候全然不同。
50、解惑

  那年夏天發生的事件,沒有讓其他島民知道。早已是廢墟的舊村由於人們殘留著瘧疾和怪物的記憶,大家

都避免到那裡去,因此誰也沒有注意到那裡發生的巨大冬雪景象。不過,那裡仍然冰雪不消,依舊還是那幅景

象。

  戴斯弗伊娜祭司又把冬霜劍拿去,用一種稍微有點危險的咒語封印起來。那是一種抑制咒語,不管存在於

那把劍的是什麼樣的力量,她都要暫時令其無法發揮。不過,萬一那股力量比咒語還強,反而有可能會為了衝破

咒語的限制而更強烈地爆發出來。儘管如此,戴斯弗伊娜還是認定需要個咒語,保護達夫南不因那把劍而受到傷

害。所以不管是因為咒語的關係還是其他理由,總之,劍的力量又再度沉寂下來。至於吉爾老師的死因,則一定

得隱瞞才行。三名祭司從賀托勒那裡大致猜測到吉爾老師的陰謀,再經過艾基文描述,他們幾乎已經知道了事情

的來龍去脈。如此一來,須要保護的就有兩方。一方是暗藏可怕力量的冬霜劍主人達夫南,另一方則是曾經策劃

殺人陰謀的兩名地位高貴的少年。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既要掩飾死者的真正死因,又要把大事化小。其實這也是為了死者的名譽著想。所以

他們就對外宣稱吉爾老師是到山裡去,從懸崖摔落下去而死掉的。他四分五裂的屍體則由默勒費烏思祭司大致縫

合之後,變得比較完整一點。他既沒有家人,又因為個性孤僻而沒有交任何朋友,所以根本沒有人對他的死因有

所懷疑。

  賀托勒和達夫南決鬥的事沒有被隱瞞,不過他們對外所說的地點則換成其他的地方,而且說他們後來和解

了。可是大家看到達夫南沒什麼事,而賀托勒卻受了重傷,所以從那時起,大家都認為達夫南的實力確實比賀托

勒強。

  賀托勒復元得比伊索蕾還要慢。插到他胸口的劍其實是他自己的劍。那劍在被怪物尖爪碰撞到的一瞬間,

斷成兩截,刺到了他自己。這樣他反而是很幸運的。如果他是和伊索蕾同樣的受傷方式,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

了。

  伊索蕾則是在第十五天的時候醒來,然後就回到她自己的家中了。

  祭司們特別命令知道秘密的艾基文和歐伊吉司要三緘其口。其實艾基文如果真把事情公開,對他自己絕對

不是件好事,而歐伊吉司為了達夫南著想,也立刻答應保守秘密。至於賀托勒及艾基文的父母,也在某種程度的

界限裡和他們協議好了。他們認為確實是自己的孩子做錯事,所以根本不會有什麼特別不悅的地方。

  賀托勒自從經歷那個事件之後,突然變得沉默寡言,整個人全變了。他不像以前那樣會和其他小少年聚眾

行事,就連跟艾基文,也很少再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思可理的課上完之後,他就離開學校,快快走回家去。
  他和達夫南只有一次不期而遇。那是在學校餐廳入口,達夫南停下了腳步,而賀托勒卻連與他擦肩而過也

不知道似地,就這麼走了過去。

  只有幾個人大概猜出有事情被隱瞞了下來。可是三名祭司緊守事實真相,再加上這件事牽涉到攝政弟弟家

裡的人,所以沒有人想直接站出來表示質疑。

  夏天結束了,秋天在八月底來臨。平靜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有一天晚上,達夫南以為蓋著被子躺在床上

的奈武普利溫已經睡著,但他卻突然開口說道:「波里斯,從明天起,我們再開始練劍吧。」

  「什麼?」

  達夫南有些驚訝。自從來到島上,已經渡過了兩個季節,這期間在奈武普利溫面前好好拿劍練習的次數可

以說用手指頭就可以數得出來,算算還不到十次。雖然也是因為奈武普利溫很忙的關係,但即使不是這個原因,

也是因為怕招來島上孩子們嫉妒的目光,所以奈武普利溫認為最好先少做一些使別人更加討厭達夫南的事。被劍

之祭司教導的人一定會引來孩子們的反感,所以當初奈武普利溫雖然對外宣稱達夫南是他第一個學生,但一直到

今天,可以說完全還沒有上過課。

  「明年你就滿十五歲了,是吧?」

  奈武普利溫雖然整個人埋在被子裡說話,但聽起來絕不是想睡覺的那種語氣。

  「上天並不是會一直賜予我們時間的。」

  在達夫南聽起來,這句話的意思是趁年輕時多學一點東西才對。也就是說,他以為是指自己剩餘的時間。

  然而,這其實是指奈武普利溫所剩下的時間。

  「再來!」雖然是從十步之外開始使勁奔跑衝來揮砍掛在樹上的木板,但木板卻只是不停地轉圈而已。再

多重複幾次也是白費力氣。由於達夫南手中拿的甚至不是練習用劍,而是木劍,所以根本連繩子也割不斷。

  「再一次!」

  退回到最初的位置站好之後,達夫南再次朝木板衝去,又揮砍了一劍。被猛力砍了一下的木板轉了一個大

圈,就會擺盪回來,一不小心很可能就會打中達夫南的臉。不過他相當有要領地把它再掃得遠遠的。

  「再來!」

  他重複地做著同樣的事。手裡拿著的木劍雖然很輕,但對長久以來都拿著真劍的少年而言,實在感受不出

那是件武器。不過,奈武普利溫刻意要他握木劍,而且還叫他當作自己拿的是真劍。
  拿著木劍是很難會有殺氣的。他努力試著集中精神,但再怎麼集中,也覺得和拿著真劍的感覺相差太多。

一個多月這樣下來,他的精神已經疲乏到鬥志全無了。

  奈武普利溫也看出了這種跡象。他對達夫南說「你的木劍已經不再銳利了」,達夫南則回了他一句「木劍

本來就不銳利」。

  「好,正如同你所說,木劍是沒有'比真劍'還要銳利。但是和岩石比起來呢?和飄動的布相較量呢?」

  「可是又沒人拿岩石或者布來打鬥!」

  「只要是相對比較銳利,就可以了!」

  奈武普利溫拔出一直佩帶在自己腰上的木劍,接著就往旁邊的岩石很快刺下去。達夫南嚇了一跳,啊地喊

了一聲,那一瞬間木劍刺到岩石表面的一部分,就停住了。然後破掉的石塊便掉落到了地上。

  「魔法是靠祈禱,而讓劍銳利的卻是靠你心中的力量。」達夫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奈武普利溫

把木劍放在一旁,從懷裡拿出彎月匕首。刀刃寬度很寬的匕首被放在他的手掌上。

  「在自然界,鐵比木頭還銳利。因為這個緣故,人類很容易就會丟棄內心的力量,而去依存鐵的銳利。你

的情形更是嚴重。因為你的劍甚至不是用鐵做的劍,是瞬間就能發揮可怕殺氣的冬日之劍……冬霜劍。你有好幾次

都被那劍的殺氣給包圍,有時你甚至還會利用這殺氣,你無法否認吧?」

  「……」

  「變成那樣,你就是那把劍的奴隸了。你會轉而成為一個為了那把劍所需要的血而存活的傀儡。而且慢慢

地,你會因那把劍所散發出的殺氣,而失去你自己。」

  達夫南還記得他聽到的那個聲音,至今仍然記憶猶新——「那就答應當我的奴隸!」如此看來,選擇當奴隸

的話,就可以殺死任何想殺的人……但是自己就會變得不是自己了。這一點達夫南也很清楚。

  「現在你知道我不給你真劍的理由了吧?即使冬天過後到了明年春天,我還是會讓你拿著無法顯耀冬霜劍

殺氣的木劍,不會讓你拿著比木劍還銳利的武器。我絕對不允許!」冬天一天比一天寒冷,冷到後來,新的一年

來臨了。

  思可理現在是放假期間。月島的夏天涼爽,冬天就極為寒冷,所以一年之中只有這個時候放長假,從十一

月放到三月初為止。這期間,在二月中的時候,即將入學的孩子會有一個簡單的評量考試。照慣例都是如此準備

就緒之後,學期一開始就立刻上課。

  二月也有畢業典禮。去年滿十五歲的孩子會在此時畢業,定下自己的職業。然後直到暮春時的淨化儀式,
這段期間必須去見習,向大人們學習。經過淨化儀式,就可以成為真正的巡禮者,之後會被當做一個大人來看

待。

  可也有無法如期畢業的人。也就是說,有的人會因為還不到畢業規定的年數,雖然滿十五歲且已經受過十

五歲的淨化儀式,但必須等到下一年才能畢業。雖然有些孩子是因為某些原因比較晚入學,但有些孩子則是因為

是在新舊年交接時出生,所以也會有跟前者一樣的情形。

  像賀托勒,他今年二月畢業,但他的年紀已經滿十六歲了。

  達夫南整個冬天都沒見到伊索蕾。當然不是因為思可理放假,他們也跟著放假,而是有一次下大雪氣溫驟

降,他們上課的山上空地實在是太過冰冷,伊索蕾隨即決定放假,然後他們就分開了。

  如果不在山上教室,而是直接去她家上課,似乎顯得很不自在。伊索蕾位於山邊的家一到冬天,便覆上了

一層雪。她在家裡幾乎不出門,所以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些什麼事,也不知道食物、木柴之類的東西到底夠不

夠。

  達夫南突然感到擔心的時候,奈武普利溫很快地笑著說道: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也一定會很高興你去的。」

  所以,在一月快結束的時候,達夫南就帶著和奈武普利溫一起做的臘腸,去找伊索蕾了。即使在冬天,他

還是每天都上劍術課,但這天奈武普利溫很好心地讓他休息一天,而且還一副很慎重的樣子,說道:

  「你要代我向她問好,一定得告訴她,做那些臘腸的時候,不會做臘腸的學生根本一點兒也沒派上用

場!」

  幹嘛帶臘腸呀?實在是一點兒也不浪漫的東西,不過,在常傳出有人因為無法受得住冬天的寒冷而在初春

死掉的月島上,這種冬季糧食可說是最好的禮物。

  這天,雖然冷到連鼻子都凍僵了,但是天氣晴朗。上伊索蕾家的路上仍然積著厚雪,連膝蓋都陷到雪中去

了。在月島,因為雪量很大,所以出門時一定得把整條腿綁得密不通風。他咚咚地敲了門,隨即門框上方就有積

雪掉落下來。看來她似乎有好一段時間沒出外面來了。

  「伊索蕾,是我!」過了好一陣子都沒聽到回答。他後退幾步,抬頭看看煙囪,明明在冒煙。

  「伊索蕾,你在裡面嗎?」

  他又再敲門,突然間,門就打開了。可是門前沒有站著任何人。
  是誰開的門?

  他呆愣了一下之後,首先弄掉鞋上的雪。當他正在拍掉腿上和頭上的雪時,傳來了說話聲:

  「這些應該在開門前就弄掉。冷風會灌進來,快點到裡面來,我才好關門。」

  他進到裡面,轉過身,正想要關門的時候,卻發現門已經關好了,令他張口結舌盯著門看了好一陣。

  暖爐旁邊放著一張大椅子。椅背很高,根本看不到坐著的人。在那旁邊,則放著一張沒有椅背的小椅。

  走近一看,伊索蕾手上拿著一本書。他實在很好奇門是怎麼開關的,同時,他看到在她椅子下方有個他沒

見過的裝置。有個木板突了出來,只要拉或推就能開關門的樣子。

  「看來你整個冬天都在看書渡日子!」

  伊索蕾合上書本站起來,把大椅子往後推開。然後在暖爐邊鋪了一張厚厚的獸皮坐墊。回頭看著達夫南,

她才說道:

  「哦,你還帶了東西過來!」

  「是臘腸,這是我和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在冬天前做的。」

  一聽到奈武普利溫這個名字,伊索蕾似乎頓了一下,不過,隨即又變得很自然。達夫南在暖爐旁的坐墊上

坐下,伊索蕾則把臘腸拿去儲藏庫。達夫南瞄了一下伊索蕾剛才看的書。其實與其說是書,倒比較像是把紙張綁

在一起的筆記本。

  「謝謝你了。」

  她轉過身回到坐墊上之後,一面伸了個懶腰,一面說道。達夫南悄悄地露出了微笑。看她一副沒什麼的樣

子,那她並沒有因為他的來訪而感到不便了,所以他心裡很高興。

  暮夏、秋天,一直到初冬為止,他們都一直繼續聖歌的課,但是和以前有些不同。他們的關係不像以前那

樣好,不過也不是互相敬而遠之。對於當時發生的事,他們刻意不拿出來談。所以至今他們一次也沒提過那件

事。而且課程也一直沒什麼進展。

  「你看起來很健康。」

  島上的人們以為伊索蕾在戴斯弗伊娜祭司家中沉睡不是因為受傷,而是跟魔法研究有關。在他們看來,伊

索蕾和伊利歐斯祭司一樣,擅長各種魔法。至於她是在研究什麼,就幾乎無人知道了。
  「因為傷口都已經好了。」

  達夫南沉默了一下之後,說道:

  「幸好島上有默勒費烏思祭司大人在。」

  達夫南一直以為治好伊索蕾傷口的是默勒費烏思。因為當他被送回村裡睜開眼睛時,他問身旁的奈武普利

溫,聽到的是這個回答。那時他聽到伊索蕾活過來了,當然非常地高興。可是與此同時,卻不由得難過起來。到

現在他還是無法輕易抹去那份難過。

  要是當初知道那是可以治癒的傷口……不,這應該是月島上才有的特殊治療力量。大陸的醫生恐怕沒有人能

治癒,連默勒費烏思祭司也這麼說過。

  不過,要是在他小時候也有這種人的話……那麼他家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悲劇了。

  如果可以救得了葉妮琪卡姑姑,爸爸和叔叔就不會反目成仇。

  而耶夫南是不是也可以不用死……

  「你在想什麼?」達夫南猛地從思索之中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試著露出微笑。這種想法已經想過不下數

百次了,而且根本沒有必要告訴伊索蕾。因為,如果她知道了他的這種想法,可能心裡也會不舒服。

  他趕緊轉移到別的話題。

  「我看你似乎都沒有走出家門,有些擔心你。」

  「我本來就都是一個人。自從爸爸去世之後,每年冬天都是這麼過的。」

  「你在看什麼書呢?」

  「是我爸爸的日誌。原本是放在藏書館的,我想冬天會用到,所以拿了幾本回來。」

  伊索蕾把書拿給他看。達夫南翻到大約中間的地方,看了一下內容。

  內容並不是很有系統的記錄。一行日期之後,下方有的是研究過程,有的是突然想到的點滴感想,有的是

村裡的事,或者擔心女兒等等事情,全都寫在一起。

  再翻了幾張之後,他的手停住了。因為中間以後就是白紙了。

  伊索蕾輕輕地說:
  「這是他最後的日誌。」

  他頓了一下之後,開始翻回剛才那幾頁。伊利歐斯祭司的文筆很好。甚至最後一天的日誌文句都優美到令

人以為他是在寫詩。似乎寫的時候故意慢慢加入情感在裡面似的。……擁有太陽之名,無法成為月女王百姓的我很

是擔心在我身後留下的「孤獨的高貴」。我希望那孩子能照她自己名字的含意去過生活。那是我唯一的最後希望

與訓示。如今我把我走了之後的時間交到古代魔法師的手上。金銀的國度啊,我想走您走的路。在沒有永遠的世

界裡,只是反覆著白天與黑夜。白天長的那天會是夜短,黑夜長的那天會是晝短。享有長久幸福者會有短暫不

幸。忍受長久不幸者會有短暫幸福。為了晝夜公平,需有三百六十五天而人類世界的公平,恐怕是在億萬年之

後。

  「這個……」

  他記得他曾聽過最後那幾句。伊索蕾點了點頭,說道:

  「那是我看了爸爸的日誌後,自己創作的短聖歌。」

  他一面點頭,一面又再問她:

  「太陽之名是指什麼呢?」

  「當然是指我爸爸名字的含意。伊利歐斯就是太陽的意思。在月島,這是個有點格格不入的名字。」

  「真是奇妙……」

  達夫南合上書,想了一下。島上最受尊敬的人物、獨一無二的天才、極為關愛女兒的人,當初他一定非常

不想死。可是他卻坐在燭火前,選擇死亡,留下了最後的字句。而且盡量用沉著、優美的文筆寫了下來。

  「那個時候你在哪裡呢?」

  他一說出口,便覺得自己說了錯話。不過,伊索蕾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答道:

  「在戴斯弗伊娜祭司的家中。我被關在那裡。自從那天以後,我就沒有再進過她家。去年夏天的事讓我意

外地停留在她家,醒來之後,看到門的一邊還留有我七年前打壞過的痕跡。」

  「……」

  兩人沉默了一下。只有暖爐燒火的聲音。

  「你沒有想問我的事嗎?」
  達夫南一開口這麼說,伊索蕾就噗地笑了出來。笑著的她顯得眼瞳很是明亮。

  「怎麼了,你想對我說什麼?」

  「不,不是的……因為當時你看到很多奇怪的事。」

  「嗯……」

  伊索蕾沉思了一下之後,說道:

  「是啊。你的劍是不是危險的東西,或者說,那東西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力量?可是如果我都好奇,那祭司

大人們一定早就在著手處理了吧?」

  「他們幾位也可能有不懂的地方,伊索蕾你是不是會更瞭解呢?」

  「可是他們幾位對島上的安全比我更敏感。」達夫南短暫沉默了一會兒後,突然說道:

  「那把劍是我們家族的寶物。我是指在大陸生活時的那個家族。傳給了我哥哥,然後我哥哥又再給了

我。」

  「你是指貞奈曼家族嗎?」

  「啊,你怎麼會知道?」「你在我家門前不是喊過嗎?說'我波里斯。貞奈曼!'.」

  「啊……對,我是這樣喊過。」

  達夫南尷尬地笑著搔了搔頭髮。伊索蕾露出微笑,說道:

  「你這樣喊,很有個性。」

  「……」

  他張口結舌,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伊索蕾一面看著爐火,一面接著說:

  「當時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之後我想了很久。為何當時我沒有馬上衝到外面去呢?聽到那種侮辱,我怎

麼會保持沉默呢?跟著你到廢墟村的時候,我得到了答案。也就是,當時我是因為感覺到你可以替我解決問題,

我才會這樣。不是由我自己,而是由你去解決。」

  那個時候賀托勒或許不知道,但達夫南卻很清楚。要是當時賀托勒開口侮辱了伊利歐斯祭司,他當場勢必

就得在那裡,和伊索蕾承受伊利歐斯祭司教導的雙劍對決。她是那種不管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因為一句話就會要
對方付出代價,要對方死的那種人,這就是他所知道的伊索蕾。

  幸好沒有……在下一刻,他卻自己嚇了一跳。咦,他怎麼會覺得是幸好呢?是不是因為他不希望伊索蕾的手

上沾到血呢?此時,達夫南說道:

  「其實那也可以說是我該解決的問題。也是我的錯……」

  「我知道。這件事我們兩人都有錯。如果硬要追究起來,提議要去海邊的是我,所以是我犯了大錯。不

過,也是因為我認為你可以為我抗辯。我怎麼會這樣呢?」

  「不知道……」

  伊索蕾轉過頭去,和達夫南互相面對面。或許她是因為爐火的關係而臉頰泛紅,不過,表情卻很沉著。

  「當時我感覺到你就像是我要結婚的對象。」

  「……」

  屋外正下著雪。有些雪包覆了屋頂和屋簷,有些雪掉落下來,將他們與這個世界隔離。「沒事了。你不必

再擔心了。因為現在我已經回復到我原來的樣子。我爸爸不是間接留給了我遺言嗎?'照她自己名字的含意去生

活'.」

  高貴的孤獨。

  為何伊利歐斯祭司要暗示他唯一的女兒這樣做呢?像她這樣不與人來往,和村子隔離獨自一個人生活,這

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結果嗎?

  「你……喜歡現在這種生活嗎?」

  「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我認為只能用這種方法生活。」

  「為什麼呢?像你這樣有才能,而且又美麗的人,實在是不多見,為何孤伶伶地這樣……」伊索蕾堅決地打

斷他的說話聲:

  「因為我不能再變成像我爸爸那樣子。」

  達夫南努力思考著她的意思。但以他的經驗,根本就不可能想得透。

  伊索蕾開始慢慢地說道:
  「月島是個很小而且封閉的社會。島外的大陸上有國王而且有貴族,但是在這裡只有攝政和祭司而已。他

們也跟其他人一樣,並沒有特別享受到什麼富貴。既沒有特別窮的,也沒有特別富有的人。因此,攝政和祭司們

只是比較受尊重,然後有一些決定權,僅止於此而已。」伊索蕾用手慢慢地撫摸了一下伊利歐斯祭司的日誌。

  「在小社會裡,雖然容易實行平等,但是只要有一次打破了平等,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所以島上並不希望

出現突出的人才。我爸爸在各方面都具有天才的才能,勝一般的人們,島民們會歡呼叫好,但同時也很擔心。擔

心他一個人就比他們好幾個加起來還強!擔心他把古代王國權威下流傳的秩序與信仰,一個個推翻掉!」

  達夫南開始有些理解了。原來這是他一直想像不到的政治性問題。

  「而他們之中最感受到威脅的,就是你應該還沒見過的月島領導人,也就是攝政閣下。」窗戶在匡當響

著。那是風在敲擊窗戶的聲音。伊索蕾的聲音像冬夜煮開的巧克力般,語氣濃厚沉重。

  「要我爸爸死的人就是他。他說劍之祭司應當為村子的安全犧牲生命。而且是在我面前說出這種話的。」

  伊索蕾完全沒有尊敬攝政的語氣。達夫南低頭看著他放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著的雙手。原來這裡也有大陸

上人類之間常發生的支配與被支配的問題。以前他得不到答案,而在這裡也同樣沒有解答。

  「我不知道攝政閣下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他為什麼身為島上的領導人,卻不直接出現在眾人面前呢?是

不是月島的攝政都是這個樣子?」

  「不,只有他這樣。他一開始當攝政的時候,也不是這樣,不過他現在是下半身殘廢的人。」

  「怎麼會變成這樣?」

  「攝政原來就住在現在已成廢墟的那個村子。那裡的地勢比這裡還高,而且周圍的山勢也很險峻。他是在

獵捕禿鷹時,沒注意到腳下,跌落到冰川裂縫裡。還好,不幸中的大幸,是那個冰川裂縫並不大,沒有掉得很

深。可是他的下半身卡在冰川裂縫的裂隙裡,一個人呆在那裡四天之久。人們在找到他時,下半身已經完全無救

了。」

  「真是可憐。」

  「是啊,是很可憐。頭箍之祭司大人試著挽救,但只能做到不截肢的程度而已,無法恢復機能。他變成這

樣之後還不到一年,他的妻子就跑到島外去了。可能是她不要一個下半身毫無用處的丈夫吧!也有可能是她不願

過著下半輩子都在照顧人的日子,才會下此決心吧。失去妻子之後,那個人脾氣就變得很糟糕,雖然看起來像是

在家裡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什麼事也不做的樣子。但實際上,他卻汲汲於防範所有無視於自己、或者可能威脅到

自己的人或事。他立刻找了一個能照顧他後半輩子的女人,和她結了婚,但在他心裡深處真正愛的卻只有他女兒

而已。就像我爸一樣。當然,我爸沒有再婚。」
  說到這裡,伊索蕾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問他:

  「對了,你不知道嗎?以後應該會繼承攝政位子的那個女孩,跟你也很熟。」

  「是誰?」

  達夫南感到不解,但隨之而來的答話卻令他嚇了一大跳。

  「不就是莉莉歐佩。」

  這實在是前所未聞的事。

  「我……我完全不知道。」

  「沒有任何人告訴過你嗎?」

  伊索蕾疑惑地歪著頭,並接著說:「將來會成為攝政的那個孩子必須和父母分開住,直到思可理畢業為

止。而且從小必須和一般孩子同等待遇。因為如果不這樣做,這個孩子會認為他是特權階級。」達夫南過了一會

兒之後,說道:

  「那麼,你一定討厭莉莉歐佩吧。因為你們的父親等於是仇人。」

  「不,我覺得他們很令人同情。特別是攝政閣下,他一失去肉體上的能力,就胡思亂想,擔心別人會奪去

誰也不會覬覦的權位,並因為這樣而毫無顧忌。」

  伊索蕾的語氣聽起來一點兒都沒有開玩笑或是嘲諷,她是用真心說出這番話的。

  「現在你知道我為何會這樣了吧?」

  達夫南沉思了一下之後,醒悟到一些事。他抬頭看著伊索蕾,說道:

  「原來如此……依你的能力,原本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劍之祭司的應該是你。要是你沒有這樣隱居起來,一

定是你。」

  「嗯。我是不可以成為劍之祭司的。我不希望我爸爸的事又再重複在我和莉莉歐佩身上。那孩子很像她父

親,而我則和我爸爸一模一樣。人們說什麼我是隱居的公主,其實這都是有計劃的事。根本沒有任何人希望我脫

離現在這個情況,去做別的事。」

  原來她不是因為那些對她爸爸袖手旁觀的人失望而關起心門,也不是因為無法和爸爸一起死去而難過得自
暴自棄。原因只是因為,她能做到的最好方法就是保持現在這種狀態。

  他傾聽著夾帶寒雪侵襲而來的風聲。突然,心中浮現出夏天看到的冬天景象。在那裡,有垂著受傷手臂看

著遠方的伊索蕾,還有抱著她的自己。雖然沒有用言語確認過,但他一直相信當時的她與他有著相同的心情……

  「那麼,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去愛人嗎?除了死去的爸爸以外,誰都不要了嗎?」

  他看著直直坐著的她臉孔的側面,熱切地凝視著,等待著她的回答。即使所有情況都令她不得不一個人生

活,但這未免也太不公平。真的如伊利歐斯祭司寫的日誌最後一句那樣,人類之間的公平要過了億萬年之後才能

有嗎?

  然後,響起了一句簡短的答話:

  「我曾經愛過一個人。」

  「……」

  這是他今天第三次張口結舌,冰冷的氣息從他臉頰掠過。

  「而現在我已經不愛他了。在我愛著他的時候,我沒有處理好我的感情問題而讓我的感情弄得我滿是傷

口,後來甚至變成為一種煎熬。所以我把那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這才是正確的選擇。我的感情被埋藏之後沒有

腐爛就化掉了,我覺得以我現在這樣的心境,再去愛別人是不對的。」

  正在燃燒的木柴底部,可以看到燃燒殆盡而變成的灰燼。那根木柴下部正慢慢地碎開變成粉末。

  達夫南低頭俯視地板,又尷尬地環視了幾處地方之後,突然站起來,然後說些時候不早應該走了之類的

話。

  伊索蕾有些擔心地說:

  「這種天氣走雪地會很危險。」

  達夫南搖了搖頭,用一隻手搓了搓泛紅的臉頰,笑著說:

  「我們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樣犯錯了。」

  門一開,大雪正在傾瀉而下。達夫南停頓了一下,回過頭去,伊索蕾很快地揮手之後就關起了門。腳步聲

越行越遠。

  留下的伊索蕾獨自一人看著他剛才坐過的坐墊位子。火花飛揚,她放下爸爸的日誌,用手拍熄火花。然後
站起來收好坐墊,把大椅子搬過來。

  她把整個身體埋坐在爸爸生前最愛用的椅子裡,可是這一次,她的手上並沒有拿著書。

51、大陸之風

  三月一到,思可理就開學了。

  學校裡換了很多學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賀托勒不在學校了。原本跟在賀托勒身邊的那些孩子們一

時失去重心,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以艾基文一人的領導力,根本就無法再把他們聚合起來。

  賀托勒如眾人所預想,自願走上了劍之路。在三月初,他就和劍之祭司底下的戰士們一起去到沉默島,大

概要到下個月才會回來。因為這個緣故,使得艾基文更加沒有頭緒,心裡惴惴不安的。他一直將生命重心放在哥

哥身上,但是哥哥卻從自己身旁抽身而去,這也給他帶來了改變。

  但他拒絕接受改變。

  新學期一開始,思可理有個最大的話題,就是銀色精英賽。達夫南想起奈武普利溫還是渥拿特老師的時

候,曾經跟他說過這個比賽。

  「就是今年,我跟你們說,今年一定會出去比賽的!」「劍之祭司同意才可以出去比賽,所以還不知道去

得成還是去不成。」

  「什麼話呀!五年才去參加一次,這是從以前就開始有的傳統。」

  「這一次是幾個人去啊?我可以去嗎?」

  達夫南一向對他們這樣聚坐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話題不太感興趣,不過,這樣他也知道了大致的情況。

  雖然在大陸舉行的銀色精英賽是每年都有的活動,但在月島,卻是五年才去參加一次。銀色精英賽在大陸

是非常受注目的一大盛事,甚至因而引來批評,說孩子們會因此過度執著於劍術與格鬥方面的武藝修練。而月島

比大陸還小,如果隨便讓職業失去均衡,更不是好事。所以有必要對參加這種大會加以約束。

  可以參加銀色精英賽的年齡是從十五歲到未滿二十歲,由於島上是五年才派出一支遠征隊參賽,所以對島

上孩子們而言,這可以說是一生一次的機會。

  當然,並非年紀到了就可以出去比賽,還是必須有一定程度的實力才能去參加,因此島上會先舉行考試測

驗。理由是因為,第一次到人生地不熟的大陸去旅行其實相當危險,也沒必要隨便派人去拿一個難看的成績回

來。
  快滿二十而有機會參加的孩子們是運氣最好的,而剛滿十五歲就輪到銀色精英賽參加年度的孩子們則運氣

最差。達夫南似乎就是運氣最差的那種情況。因為今年銀色精英賽是在七月底,於安諾瑪瑞中部的芬迪奈舉行,

而那時正好是達夫南剛滿十五歲的時候。

  芬迪奈這個名字他好像在哪兒聽過,但他實在是想不起來。

  「說不定你反而是運氣最好的!」

  要說歐伊吉司是跟劍術最沒緣的人,亦不為過,但是現在卻連歐伊吉司也溶入孩子們的那種關注之中,連

日來都在講這件事。歐伊吉司現在正看著達夫南,滿是希望的眼神。最近他一直在說達夫南一定會被選派出去比

賽,甚至可能會得冠軍,弄得達夫南也在言談之中大受困擾。

  「因為五年才一次嘛。不過這幾年日期都有變動,所以五年後的銀色精英賽搞不好會在你滿二十歲之前舉

行也說不一定!那麼你就是史無前例參加過兩次的人了。呵呵呵。如果兩次都是冠軍,那實在太酷了。你現在都

已經這麼厲害了,二十歲的時候不就更不得了了。」想到二十歲,那實在是很遙遠的年紀。他的時間總是過得很

慢。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到二十歲啊?

  「不要開口就講冠軍、冠軍什麼的,歐伊吉司。我的實力如果去到大陸,根本算不了什麼。那裡多的是比

我還要強的人。」

  「不對不對。我聽說島上孩子們的平均實力原本就比大陸孩子強。而且這個冬天你不一直都在跟劍之祭司

練習嗎?一定已經變得非常強了吧。你難道不是為了銀色精英賽在做準備嗎?」

  是這樣嗎?

  這個問題他從來就不曾想過,達夫南因而腦中暫時一片混亂。奈武普利溫突然叫他練習劍術,難道是要他

去參加銀色精英賽嗎?他第一次聽到銀色精英賽,也是奈武普利溫告訴他的,而決定這次誰去參加比賽的也是奈

武普利溫……不過,他整個冬天怎麼都不曾跟他提過這件事呢?連練劍的氣氛也絕不是……

  達夫南不確定到底是什麼情形,他轉移了話題,說道:

  「那麼島上有很多人得過冠軍嗎?」

  令他意外地,歐伊吉司搖了搖頭。

  「不,只有一個人得過。倒是聽說有兩三個人進入過準決賽。」

  「誰得到了冠軍?」
  「只有一個人有可能。除了他以外,還有誰會得到冠軍?」

  達夫南猜測問道:

  「是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嗎?」

  「不。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根本去參加也沒去。我不太清楚理由,反正聽說是這樣。」在這一瞬間,達夫

南腦海裡又想到一個人。

  「是伊利歐斯祭司大人?」

  「伊利歐斯……?啊,對!沒錯。就是他,伊索蕾姐姐的父親。他是我們島上唯一的冠軍。」說的也是,除

了他,還有誰可能得到冠軍?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突然心裡湧出了之前沒有過的一股情緒。當冠軍好嗎?值得

去當冠軍嗎?為了誰呢?

  歐伊吉司繼續說著:

  「孩子們都在說,這一次去參加銀色精英賽,可能會得冠軍的人是你、賀托勒和伊索蕾姐姐。不過,伊索

蕾姐姐好像不會去參加。要是她在她父親之後又得到冠軍,該會有多風光啊……啊,對了,如果她去,不就得跟你

對戰了。」他也繼續開始上伊索蕾的課。

  達夫南又再見到她時,有些拘謹,但伊索蕾好像沒事,反而顯得很高興。沒過幾天,達夫南也開始進入狀

況,說話開始自然起來,但沉寂於心中的陰影卻一直無法抹去。

  雖然到處都還有沒融化的雪,但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他們坐在岩石上面,聊了一會兒。「聽說你和奈武普

利溫祭司大人這個冬天都在練劍?」

  看來島上最後一個問他這個問題的應該就是她了,想到這裡,達夫南噗地微笑著說道:「嗯。」

  「你不要太依賴他。」

  「嗯?」

  他不懂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但伊索蕾把她的白頭髮繞在手上之後又再鬆開,說道:「他學劍可以說是自學

成才的。幾乎所有的招式都是他自己一個人體會之後練出來的。當然,一開始他也有位老師。可是那位老師的實

力平平,只教給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一些基本的東西。如此修煉劍術的人一定會期待自己的學生也像他一樣自己

去領會體悟。不過,如果你是那種教什麼就只會什麼,不懂變通的學生,那他也不會到現在都還在教你了。」

  「你說的好像沒錯。很早以前他就一直是一邊和我鬥嘴一邊對打,不曾系統地教過我什麼。」
  一想到在培諾爾宅邸學劍的那段光陰,他便露出了微笑。不停地跑步,無聊的手臂練習……夜裡死命地跟他

對打。

  他想到那時他是想搶回那把危險的冬霜劍,才會如此拚命,現在會變成這種結果,或許就是因為他不聽奈

武普利溫的話吧!

  「你的劍現在在哪裡?」

  因為伊索蕾突然的問話,他這才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這一次是交給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了,而且他不告訴我把劍藏在哪裡。說起來,這把劍真的已經換了好

幾個主人了。」

  「你又不是把劍給了他。」

  「是這樣的。」

  「你去參加銀色精英賽時,他會還你吧?」

  達夫南因為她這句突如其來的問話,想到一件事。

  「你不去參加銀色精英賽嗎?」

  她回了一句簡單的答話:

  「不參加。」

  「為什麼呢?」

  「我就是不想去,不想引人注目。」

  如今他可以很快就聽懂她的意思。他想起在那個冬夜裡聽到的那些話。

  很快地,她反問他:

  「你會去參加嗎?」

  他稍微猶豫了一下,因為他根本還沒有想好。

  「可能會吧,但也有可能不會。」
  伊索蕾馬上看了出來,說道:

  「你並不是認為會無法通過考試。你不會以為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會反對吧?」

  「聽說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沒去參加過。不知道他會不會討厭我去。如果他阻止,我就不想去了。」

  「那時奈武普利溫祭司大人沒去參加銀色精英賽是因為有其他的原因。」伊索蕾站起來,突然用手指了指

峭壁方向。

  「你好久沒去那裡了,去不去?」

  有一雙眼睛正在偷窺他們。看到兩人往峭壁方向走去,這令人討厭的目光便跟著過去了。草地上的草還都

很短,不容易藏身,但這個人還是一點一點地接近,走過草地,又再等了一會兒,才跟了過去。

  他發現到峭壁前的入口,驚訝地停了下來。已經聽不到他們兩人的談話聲,他想裡面搞不好是一個很深的

洞穴。

  哼,他笑了出來。如果他們真的用這種方式私訂終身,一旦他把消息傳開,他們就丟臉丟大了,這是早晚

會發生的事。

  他爬進峭壁的洞裡,卻意外地發現洞穴很快就通到外面,這令他又再嚇了一跳。發現下面是萬丈深淵時,

他更是驚慌不已。看到繞著峭壁通上去的窄路,他幾乎要放棄跟蹤——

  就在這時,他不經意地抬頭上望,令他驚訝得差點就喊出來的景象。他們兩人竟然飛快地沿著峭壁上方邊

緣在走著!

  是魔……魔法嗎……何時連這種東西也……

  他在思可理上過魔法課,知道有魔法可以讓身體浮在半空中。但那種魔法應該沒有安全到可以像這樣自由

自在地走在萬丈深淵邊上。如果精神一不集中,就有可能跌落下去,誰敢這樣走呢?

  在嫉妒與擔憂的狀態下,他又再看了一下天空。他們幾乎已經快到達峭壁頂端了,可是仔細一看,他們的

腳步卻有些怪異。

  走在前面的伊索蕾踩踏過的位置,跟在後面的達夫南又會再踩上去。而且之後的步伐都是一樣的情形。持

續不斷地保持固定的步伐寬度與固定的高度。彷彿像是走著透明的階梯那樣……啊!

  透明化的魔法不是就比較有可能了?原來如此!

  可是……那麼,是不是也有厲害到能夠讓周圍的整個峭壁都不見了的透明化魔法呢?
  接著,兩人上到了峭壁頂端,就再也觀察不到什麼了。現在他能做的就是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賀托勒不在,只有他獨自一人,餐廳顯得十分空蕩。艾基文一個人在那裡吃飯,繼續一想再想。

  看來一定是他所想的那樣沒有錯。如果是透明化,那規模未免也太大了,如果是在飛行,那他們的步伐又

實在是很可疑。伊索蕾懂的知識到底到達什麼限度,死去的伊利歐斯祭司或許知道,但現在島上卻沒有人知道。

不過,她真的比思可理的魔法老師還要厲害好幾倍嗎?突然間,他想到另一個想法。既然都可以讓人類浮在半空

中了,為何不能讓其他東西浮著?

  可是,不只一兩個啊?即使是用涉河的蹬腳石那般大小的石頭,也須要十幾個以上吧?

  然而這個想法卻沒有輕易被他拋棄。他皺起眉頭,歪著腦袋瓜想著想著,突然低頭一看餐桌,原來他早已

經吃完飯,連碗都疊起來了。對!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

  他清理好餐桌,回到房裡。可以共同動腦筋想辦法的哥哥不在這裡,夜裡總令人感覺非常悶悶不樂。

  其實艾基文有個秘密沒對任何人說。就是夏天裡在廢墟村發生的那件事,當時他也在那裡。

  他當然沒有告訴祭司們,連他哥哥也不知道。艾基文是在吉爾老師之後到達那裡的,從遠遠的地方看,他

就已經發現有十分可怕的打鬥。然後,他根本沒想別人的安全,就開始循原路逃走了。當時他連確定哥哥的生

死,也不覺得重要。

  回到村裡,他像什麼事都不知道似地呆在房裡。那個時候他的心態像是即使怪物消滅了整個村子,只要自

己還活著就好。

  可是並沒有發生那種事,他迴避掉責任,又再熱情地跟著他哥。各種複雜的補償心理令他更加渴求哥哥的

勝利。

  本來他會跟蹤達夫南,是擔心伊索蕾在教他劍術。他希望哥哥這次去參加銀色精英賽一定得到冠軍回來。

而可能阻擋他獲勝的,就只有達夫南了。所以他下定決心,不管使用什麼手段,他都要讓達夫南無法去參賽。

  觀察之後,他思考能用什麼手段。如果作為劍之祭司的學生還向他人學劍,就說他犯了不敬之罪,這樣似

乎有些索強,但他的確想過這麼做。不過,他自己也認為這個方法不怎麼有效。

  哥哥預定明後天會回來。他想把這些想法跟他商量,但他想了一想還是作罷。一方面是這個計劃是種詭

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另一方面他怕說出後會顯得像是他在炫耀什麼。

  他很需要哥哥!只有哥哥會一面稱讚他的計劃,一面直接付諸實行。他根本就沒有那種行動力。最近連原
本跟著他的那些孩子們,也紛紛都離開他,他們自己一群人行動,這使得原本因為有哥哥做穩健靠山而擁有的那

份自信,更加呈現萎縮的狀態。用一句話來說,就是他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然而,哥哥去沉默島之前,就好像已經不太喜歡跟他談話了。就像長大成人之後就把小時候的玩具丟掉那

樣的拋棄掉弟弟。

  不行,絕對不可以這樣!

  這種狀態才只渡過幾個月,就已經如此可怕,他不想這樣一輩子。他一定要讓他回心轉意。讓哥哥再關心

他,像以前那樣生活,這是他的目標,同時也是他的希望。

  為此,他一定要解決問題才行。

  終於,他下了決心。那裡從晚上一直到天亮之前,伊索蕾應該都不會去。他認為只有直接親眼去調查,否

則別無其他辦法。

  「好,好,你以為這樣就夠快了嗎?快,對,這樣避開就……」

  奈武普利溫用手裡的木劍使勁打了一下達夫南方的背部。因為太過用力,讓達夫南差點就往前趴倒。

  「……就還是會被打到背部,這傢伙!」

  雖然奈武普利溫是這麼說著,但心中卻暗自想著,當初在培諾爾宅邸時,他用一隻手就足以料理這小子,

但如今如果不好好用心,還有可能無法擋住他的攻擊。

  突然間,傳來了達夫南的回話:

  「是啊,乾脆你拿一把真劍好了!要我拿木劍是可以,但是連對手都拿木劍,實在無法緊張起來。這樣的

話,我就算挨一刀也心甘情願。」

  奈武普利溫像是啼笑皆非似地,手插在腰上,喊著:

  「什麼,想要挨一刀?你知不知道照我剛才那樣打下去會有什麼東西出來?我不是常常教你把練習當作實

戰嗎?」

  「說的比做的容易。而且……」

  達夫南手裡拿著木劍,攤開雙臂。

  「整個冬天都這樣子打,我都變得對挨打也不在乎了。」
  奈武普利溫瞇起眼睛,瞪著他。

  「好,你是要我打得再用力一點,是吧?就算你沒這麼說,最近我經常腰酸背痛,我就當作是在舒鬆筋

骨,太好……」

  「真是的,你終於承認自己年紀大了!是不是人到了三十幾歲,都會這樣子?」

  「什麼?你以為我才三十幾歲就不行了?」

  他開始又是擲出木劍,又是追趕的。達夫南一面逃跑,一面還頑皮地喊著:

  「你想想看,我三十歲的時候你不就四十多歲了?而且還是快接近五十歲,所以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不是

這樣嗎?」

  然而最後還是被抓到了。十幾歲的少年被三十幾歲的大人抓到之後,被壓在地上,手臂被扭到背後,但好

像還是始終堅持自己的意見。

  「啊啊,我真的很難把你當大人那般尊敬哦!你這樣追我,還把我手臂扭成這樣……」

  「尊敬也要先用嘴巴尊敬吧!我看別當朋友了,把你當養子看待好了。」

  初春的綠草都沾到頭髮和衣服上了,他們又再打滾了一圈。兩個人就像是忘記洗衣服時會被媽媽責罵的頑

皮孩子一樣。滾到一半,不小心壓到了木劍,結果兩人幾乎同時發出叫聲。「啊啊!」

  奈武普利溫很快把達夫南拉起來坐好,然後突然用非常認真的表情,說道:

  「好了,走吧。要是被人看到,會罵我這個劍之祭司玩得跟小孩子沒兩樣了。」

  「都已經玩完了,才裝作一副沒玩的樣子,這樣不是很可笑嗎?」

  「……你怎麼在我面前變得這麼會耍嘴皮子了?」

  兩人起來之後,蹦蹦跳跳地走著,抖掉了身上的灰塵和雜草。奈武普利溫嘀咕著:

  「事實上,三十幾歲的我並沒什麼不滿的地方,是你這小子一直這樣,我才會發火的。

  再怎麼說我也曾有過十幾歲的時候。「

  「我知道。哦,對了。你同意我去參加銀色精英賽嗎?」
  達夫南轉頭一看,才發現他對這突然的話題,一副頭腦轉不過來的表情。

  「你幹嘛突然提到銀色精英賽?」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如果不喜歡,那我就不去了。」

  「……」

  「我沒有一定要去。事實上,以前我也不知道有這種比賽。是你告訴我,我才知道的……不過我並不覺得那

對我有什麼意義……」

  奈武普利溫撿起掉在地上的木劍,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去看看也好。」

  「那……祭司大人?」

  突然間,達夫南喊出一個他通常不這麼喊的稱呼。奈武普利溫表情呆愣地回答:

  「幹嘛這樣叫我?」

  「我出去打贏了……對祭司大人是不是會有幫助呢?」

  達夫南一副認真的表情。兩人互相面對面望著對方。就在幾乎以為奈武普利溫要說出什麼話來的時候,他

伸出手來,把沾在達夫南下巴的一根雜草給抓下來。

  「……」

  他們又再面對面望著。正當達夫南覺得這一次他總該講出什麼話的那一瞬間,奈武普利溫又再伸出手來,

這一回,則是抓下了沾在頭髮上的雜草。

  「什麼啊!現在你是在找雜草嗎?」

  「沒有啊,我只是看到就想抓下來。」

  「您不回答我的問題嗎?」

  奈武普利溫又認真地看著達夫南的臉孔。這一次達夫南乾脆用雙手一直拍頭髮和臉,讓沾在上面的雜草趕

快掉下來。

  「嗯,好。現在已經都沒了。」

  「不要管這個……」
  「好。」

  哦,剛才好像有聽到答案。

  「請您再說一次,祭司大人?」

  「我說好。去參加銀色精英賽吧。既然去了最好順便得個冠軍回來。啊,對了,我當然不是說你有實力得

冠軍。你還差得遠呢!」

  達夫南低下頭來,悄悄露出微笑。然後突然抱住奈武普利溫。

  「你這是幹嘛?想玩摔跤嗎?」

  「哈,不是!我是想跟你說謝謝你這麼坦白告訴我!」

  達夫南放開手,隨即撿起地上的木劍。應該去伊索蕾那邊的時間了。

  「那我先走了!學會聖歌,不知道對得冠軍有沒有幫助?」

  看著達夫南跑下山,奈武普利溫像是很驚訝地喃喃自語著:

  「我說錯什麼了嗎?」

  過了一會兒之後,他像是想到什麼事情似地,又再喃喃地說:

  「他該不會以為這樣就是允許他帶真劍吧?」

52、殘石

  「啊,我總是禁不住想要讚歎您的實力。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快速的拳……無論是抓雞、卸蹼、清渠、捕蠣、

掃院、拾金……所以您如果離開我們,教軟弱的我們如何能在這險惡的世上活下去呢!因此,請您不要再說這種

話,拜託……」

  尤利希。普列丹這樣亂念一通之後,連他自己也覺得噁心了,他撇過頭去,暫時掩住了嘴巴。然後回頭看

前方時,仍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他想要把自己裝扮成是一個「可愛的小弟」形象。

  「以前我的朋友裡有幾個實力很強,但他們一起跟你對打,恐怕您一個拳頭就能把他們一次打得落花流

水。像您這樣強的人,至今我都還未曾見過。」

  這些話要是被瑪麗諾芙聽到了,肯定會立刻拿著戰斧要來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嗯,她會是激動地衝向自
己,還是會衝向這個野蠻人呢?

  「啊,……實在是沒有必要說得那樣……不過聽了你們的話,我知道我錯了。」

  「是吧?確實是吧?您看,我哥哥的臉都被嚇白了。所以以後請您不要再說什麼離不離開的事了。我哥哥

心臟不好,說不定會昏過去的。」

  這句話其實有報復意味,是故意講給想出這個計劃、讓他如此辛苦的柳斯諾聽的。不過,柳斯諾只是露出

一副蒼白表情,外表看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那麼我們快去吧。我說錯了話,對兩位很抱歉,由我請你們吃晚飯」。可以嗎?「

  所謂的「飯」,可能是用雷米的米做出來的某種食物,但尤利希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不管怎樣,他知道

這個純真的野蠻人總是把「我們去用餐」講成「我們去吃飯」。除此之外,尤利希不想再知道什麼其他的事。

  「好啊!如果吃了'飯',我哥就會恢復精神。哥,我們走吧!」

  此時,柳斯諾才走到野蠻人面前,深深地行了一個鞠躬禮,極為鄭重地說:

  「謝謝謝謝。我們能相信依靠的只有您。」

  每次他這個樣子,尤利希總是不禁想笑出來。都已經幾個月了,如今他該很習慣才對,但他每次看到冷靜

沉著的柳斯諾對人躬身敬禮百般阿諛,腦子裡還是會有一股格格不入的感覺。

  不過,自己也是,而且比柳斯諾還更卑屈地演著。

  野蠻人走在前方,兩人跟在他後面。受到坎恩統領最厲害的四支翅膀之中的一翼和四翼如此阿諛諂媚的男

子名叫伊賈喀。塗卡斯鐵爾。這好像不是他的本名,但大家都這麼稱呼他。自從在黃金蠍餐廳「坎塔庫爾果」見

到他之後,他們經過幾十天的工夫才終於成功地與他同行,如今他們已經同行半年多了。誰都看得出這個人地位

很高,他是外國人,但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是珊斯魯裡的女王——蒂亞利瑪爾。威奈。珊斯魯。梅樂潔蓓德的夫

君,而且堪稱是幫她登上女王寶座,居功甚偉的大功臣。儘管如此,他現在卻處於不想繼續呆在這個國家的狀

態。

  心思敏銳的柳斯諾馬上就看出了他的心理。他是雷米的野蠻族出身,從小沒學過禮儀或社交之類的東西,

雖然對戰鬥很行,但是對於其他方面,都沒什麼興趣。他當初是以一顆冒險心,取了個雷米式的名字之後,進入

珊斯魯裡,在那裡偶然遇見了年輕公主梅樂潔蓓德。

  珊斯魯裡是一個信奉珊斯魯神的政教合一的國家,同時,代代傳承王位的都是巫女女王。前任女王蒂亞利

瑪爾因為急症突然去世的時候,留下了三位公主,其中勢力最大的是第一公主,再者就是第二公主。第三公主梅
樂潔蓓德不僅年紀比姐姐們小,政治手腕也不足,更沒有什麼支持她的勢力。她只有一點比姐姐們厲害,就是她

是珊斯魯巫女之中神聖力相當優異的一位。

  儘管如此,梅樂潔蓓德也不想放棄爭取女王的位子。

  在珊斯魯裡,女王所生的女兒之中,除了接任王位的公主可以結婚,其他公主都被禁止結婚。也就是說,

只有當女王才能結婚生子。其他公主雖然擁有大巫女的地位,卻必須終生不婚,如此老死。

  內戰發生的時候,幫助梅樂潔蓓德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陸續背叛她兩個姐姐之後選擇加入梅樂潔蓓德陣營

的狡猾謀略家,也就是現今宰相。另一個就是與她共入愛河的凶悍野蠻人。這個野蠻人以驚人的戰鬥力,將那些

平常就不善打鬥的珊斯魯裡人一一平定。他不僅個人戰鬥力很強,指揮能力也超群出眾。誰一旦成為他的敵人,

他就會如同對待被捕獵的小動物那般,一點同情憐恤心也沒有,他很痛快地殺死他們,是個殘忍之人。

  可是梅樂潔蓓德勝利當上女王之後,情況就整個改變了。

  並不是梅樂潔蓓德女王拋棄了伊賈喀。原本不太有政治手腕的她歷經內戰之後,成長了許多,但對丈夫的

感情仍十分篤深。可是內戰結束之後,完全不重視禮節、不按程序的野蠻人粗魯的態度開始成為王宮的問題。伊

賈喀在聽了妻子講過許多事之後,態度是改了過來,但他卻也開始厭煩宮廷生活。為了妻子,這個得小心,那個

要注意,結果根本就高興不起來,連消化也大受影響。比起去睡用最高級的布製成的精美寢床,他似乎比較喜歡

躺在路上。所以他才會跑到坎塔帕爾斯港口兜風,結果就遇到了柳斯諾和尤利希。

  這兩個外國人似乎一開始就計劃好要去迎合他。他們先慢慢接近他,裝作是和他很要好的酒友,然後突然

提議一起旅行,繞國家一圈,順便轉換心情。事情就如他們所誘導一樣,進行得十分順利。伊賈喀想到能借口到

國內視察而出一次遠門,把那些麻煩的神官甩掉,當然是很好的事,於是就答應了,然後他們便開始同行。

  柳斯諾和尤利希其實是因為無法到珊斯魯裡國內,所以才接近他的。跟著伊賈喀,確實旅行得很舒適,而

且當然的,他們也因而得以察看珊斯魯裡各地。然而伊賈喀喜歡到處管閒事,所以為了迎合他的旅行方式,確實

也浪費了不少時間。一開始他們很焦急,但後來也疲乏了,乾脆就開始享受旅行了。

  這樣繞了一圈下來,他們似乎有了結論。在珊斯魯裡王國,那個帶著劍,名叫波里斯。貞奈曼的小鬼並沒

有來過,而且也沒有船從雷米航行到珊斯魯半島。看來那個傢伙真的是消失在大海另一端了。

  而且他們也得到一個令人驚訝的收穫。

  「在大海的另一端,我聽說那裡有個住著人的島嶼,但這是行船的人之間流傳的消息,我也不太清楚。」

  他們又再追問,隨即有了這樣的回答:
  「呵呵,本來那些行船人就很會幻想。他們常常都會看到幻想的島嶼。」

  ……看來根本就沒用。

  不管怎麼樣,他們已經離開珊斯魯裡,往寧姆半島方向上去了。聽說那裡有個伊賈喀的野蠻人朋友,搞不

好可以對他們有幫助也說不一定。自從埃爾貝戰爭之後,野蠻人幾乎都被趕出了埃爾貝島,但事實上他們還是緊

緊控制著雷米北海的遠洋航海,白水晶群島與水滴列島,以及其上方的一大片未知的海洋,想去那些地方,只要

有一艘小帆船,就可以到了。所以為了利用他們,絕不可以和這個人分道揚鑣。百般阿諛諂媚以及裝出弱小的態

度,如今已經到了緊貼在身上的地步。為了完美達成任務,他們正處於個性被改造的危機之中。他們兩人現在都

不知不覺地跟著邊吃飯邊哼哼唱唱的野蠻人,一起哼唱著歌曲旋律。賀托勒回來了。

  他回來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達夫南耳中,不過,第二天他們就直接碰面了。而且是非常巧合,在下山時剛好

迎面碰上。

  賀托勒正要上山,達夫南則是正在下山。他們立刻都看出對方是誰。達夫南想起之前在思可理餐廳,賀托

勒裝作沒看到他的事情,以為這一次他也會這麼做。不過,在經過他身旁的那一瞬間,傳來了賀托勒熟悉的語

氣。

  「我好像應該跟你道謝。」

  他仍然還是那副傲慢的語氣,但內容已完全不一樣。達夫南也停下了腳步。

  「你是指哪件事呢?」

  「很多事。首先說的是你救我命的那件事。」

  他指的應該是把怪物收拾掉的那件事吧。不過殺死怪物並不是為了賀托勒才做的。

  「我並不是想救你。」

  「沒關係。總之如果你沒有從那裡面跑出來的話,我一定是死路一條。而且之前我已經做出了丟臉的

事。」

  達夫南聽到這番話,立刻一股沉寂已久的憤怒湧上心頭,聲音變得有些激昂。

  「哼,你現在是想要我原諒你,讓你免罪,是嗎?」

  突然間,賀托勒轉過身來,正眼直視著達夫南。達夫南立刻嚇了一跳。賀托勒的額頭上有一道用刀割出來

的很深的疤痕。在遇上怪物之後,達夫南不曾見過這道疤痕。
  「不,我不是在要求你原諒。我也不認為你該原諒我。只是該講的就必須講出來。我欠你一筆債。第一是

你救了我的命,第二是你隱蔽了我的罪行。即使不是為了我而是有其他理由,結論還是一樣,總不能說沒有這回

事吧。」

  除了這兩件事,應該還有許多事他應該感謝的。當所有打鬥結束時,他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已經失去

意識倒在地上的賀托勒的,並且在那件事之後還可以把他卑鄙的行為給傳開來。當然,那是因為當時達夫南根本

沒有辦法思考任何事,而之後則是認為能做的只不過是無意義的遊戲不屑為之。

  如果他是敵人,達夫南總有一天會再殺他的,到那時候過去的事是如何的都不重要。因為,要殺一個人就

是意圖想要把與他糾結的過去都斬得一乾二淨。

  「我沒必要再聽下去吧?」

  達夫南想要直接走掉。但賀托勒很快接著說:

  「而且你也教了我一個道理。我為這件事也該道謝。」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托你的福,我又活了過來。和沉默島上的戰士們打了一架,因為想起和你發生過的事,我才得以活了下

來。」

  「……」

  「可是你並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所以我也不會再想下去了。」

  達夫南背對著他,呆站著。他突然很想把這卑鄙之人的話再聽下去。同時,心中那股不快已經湧到嘴裡,

隨時就將吐出。

  「反正我們再打一次,不就行了?可能是在銀色精英賽,也可能是在其他別的地方。到時候我會毫不猶豫

拿劍砍你的。不過萬一,萬一是我看到你被第三者攻擊,我會放下所有一切,幫助你三次的。」

  達夫南又再轉身回去看著他。他鐵青色的眼珠正燃著熊熊怒火。

  「而你……你教我的是憎恨。所以你讓我沉寂很久的本性又復活了。幸好你提醒我。現在,你想怎麼做,就

隨便你去做好了。至於我,我可不介意。不管你說什麼,總有一天我會殺死你的。到時候即使不是正當的對決,

也沒關係。」

  兩個少年背對著對方,就分手了。
  終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艾基文高興得想要跳起來,但他還是壓抑住心情,走著夜路。他對這件事太過熱中了,以致於哥哥回來,

他也無法好好地歡迎他。他想只要成功了,他就有話可以對哥哥報告。

  確實如他所想的那樣。前天晚上去那裡仔細觀察的結果,放在峭壁上的確實是浮在半空中的透明踩腳石。

那個時候他們兩人就是用那個來做階梯的,兩人才上到峭壁頂端。看他們走的時候像一般人走在路上一樣,可以

知道那條路他們應該不是只走過一兩次。

  艾基文使用的方法是把魔法做成的光珠之類灑到半空中。這樣一來,階梯的輪廓就大致顯露出來,確實是

一些魔法石沒有錯。

  那天無法上去,但這一次他克服,所有恐懼,上到了階梯頂端。因為以後再也無法上來,所以他就先上去

看了一下,而且一方面他也想借此看看可不可以得到什麼情報。可是到達峭壁頂端前,他的背就已經冷汗涔涔

了。

  峭壁頂端不是一片空空的石地。首先,他看到了一個小山泉,然後看見在山泉旁邊有一本書用石頭壓著。

  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書本,裡面出現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內容很簡單。創作兩首歌詞。

  他稍微想了一下,立刻就懂了。書裡收集了一些頌詩與敘事詩。一定是伊索蕾放在這裡,要達夫南看這本

書,練習創作歌詞。

  那麼,第二天達夫南應該會來拿走!

  這正好與他的計劃吻合。他把書放回去,擺成原來的樣子,便很快站起來,朝魔法階梯走下去。大約下了

五階,他轉過身去,從口袋裡拿出寫滿符文的紙張。

  當然,這不是他親手寫的符文。是從他父親書架上偷來的,他也知道,這是非常貴重的東西。艾基文甚至

不知道如何解釋寫在裡面的符文。不過,使用方法及效果,他都很清楚。他在紙張背面牢牢黏上他帶來的封蠟,

然後放在第四階石頭上面。這樣做好之後,他走下了階梯。

  確定好大致的距離後,他一面冒著冷汗,一面用微笑表情念出符文。

  迭摩,萊咿,諸思喀,坦-迪爾……

  寫著符文的紙張開始著火,光芒包圍著整顆石頭。接著,咒語就生效了。

  咻嗚嗚嗚嗚……轟隆隆!
  附在石頭上的魔法永遠消失掉了。因為,那張紙上寫著的符文咒語具有一種力量,可以消除附在其他物體

上面的魔法。

  石頭往峭壁下方掉落之後,好一陣子才聽到回音在四方響起。艾基文注意傾聽這聲音,確定這裡是非常深

的深淵,此時他又再一次驚歎自己訂下的計劃有多麼地完美。把作業放在那裡,是那天上峭壁頂端時,伊索蕾提

議的方式。這可說一半是遊戲,一半是學習。伊索蕾想到的時候,就把作業放在了那裡,而達夫南想到的時候,

就去把作業做好。聖歌不是一直向某人學習,還必須花時間獨自一人默想,從自己體內引發出歌曲。

  這幾天達夫南非常累,所以沒有去峭壁上找作業。原因是因為和奈武普利溫練劍的強度變得大很多的關

係。達夫南抗議過幾句,但奈武普利溫卻回答「你不是要參加銀色精英賽嗎?」,這令達夫南啞口無言。這種時

候,他確實是個很可怕的人。

  可奈武普利溫為了讓達夫南在去銀色精英賽之前有能力握持真劍,內心也確實是變得更加焦急。整個冬天

練劍都是用木劍揮砍,木劍的柔軟已經讓他心中的那把劍變鈍了。雖然如此,如果讓他握真劍,特別是冬霜劍,

要是瞬息之間殺氣立刻又再回來,那長久以來的努力不就等於白費了嗎?為了防範這種事發生,奈武普利溫一直

在努力訓練達夫南用木劍時,也有真劍一般的效果。

  可現在連奈武普利溫也終於感到疲累了。思可理休息不上課的日子裡他們連續練了超過十個小時,結果兩

人都躺了下來,睡了半天。而且還是達夫南先醒來。他瞄了一眼還在睡覺的奈武普利溫,微笑著說道:

  「還是十幾歲的人比較有體力吧?」

  雖然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他還是以此為樂。他起床,隨便吃了點東西之後,考慮要做什麼事,然後他就下

了結論:「對,我該去看看有什麼作業」。

  他想走出去,卻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拉著他的腳。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在椅子上坐了一下,但還是無法平

靜下來。房裡的某個東西一直在向他招手。他把手按在胸前,才醒悟到那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冬霜劍。

  在哪裡呢?

  原本他一直就想遵守禁忌,但突然間他卻變成了一個在玩捉迷藏遊戲的男孩。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這

樣。不對,與其說是不知道,倒不如說他全然不覺自己是處於奇怪的狀態下。他站起來,慢慢地轉了一圈之後,

坐到地上,試著移動他的手。呼喚聲變得更為強烈了。然後他把手放到床下。雖然什麼也沒有,但可以感覺到下

面有個附有蓋子的東西。

  喀拉。

  那是一個長長的秘密地點。事實上,說是秘密地點,根本連鎖也沒有,而且可說是個非常容易找到的地
方。不過,這呼喚聲未免也太強烈了。他居然只試一次,手就沒伸錯地方,找到了。

  蓋子下面放著一把劍。

  他在拿劍之前,停頓了一下。那只是一下子而已。他的手立刻找到了用布塊覆蓋住的劍柄,握住之後,拉

到外面。

  確實是好久沒看到冬霜劍了。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但感覺心裡並沒有因此產生什麼特別的氣息,便站起

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到一件外衣。用它包住劍,就拿著往外走了。那時他還渾然不覺自己的行為有何異

常。

  傍晚的風令人覺得很爽快。他的腳步也變得很輕快。走上去之後,看到伊索蕾家的煙囪冒著煙氣,便露出

了微笑。看來她是想早一點吃晚餐。

  到了草地上,他立刻朝著通往峭壁的入口前進。走沒多久,開始走上魔法階梯。不對,他突然停了下來。

  奇怪的說話聲在搔著他的耳朵。他搖頭搖了好幾下,想把那聲音甩開,突然間,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當他發覺到自己手上拿著什麼東西時,他整個人都呆掉了。

  腦海裡滿是一股像是被什麼迷惑之後覺醒過來的感覺。怎麼會帶著這東西跑出來呢?是怎麼找到的?那時

候怎麼會毫無罪惡感?現在該如何是好?

  胸口怦怦地跳著。真想當場跑回去,把劍放回去,裝作一副什麼事都沒做的樣子。可是他已經來到這麼遠

的地方了。為何會來這裡呢?啊,對,是來拿伊索蕾給的作業。

  拿了作業一定得趕快回去才行。

  他很快地踩了下一階。可是沒有階梯。「……!」

  原本在吃晚餐的伊索蕾手上的湯匙突然掉了。整個人臉色變得很是蒼白。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感覺像是後腦勺被重擊般的衝擊,又像是從很高的地方往下掉的感覺籠罩著全

身。簡直就像是做噩夢做到一半驚醒時的感覺。

  然而那種感覺卻立刻消失不見了,變得什麼也感受不到。

  她的心臟經過這樣大大驚跳之後,卻怎麼也安定不下來,只是繼續怦怦地跳著。她禁不住猛然站了起來,

拿出繫著兩把劍鞘的細帶,牢牢地繞在肩上和手臂上。但是她卻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
  達夫南失蹤是在第二天被人知道的。

  雖然他以前也曾失蹤過,但這一回是頭一次讓全島的人都知道了。動員了許多人,但沒人找到他。連一點

影蹤也找不到。

  事情發生在傍晚時,那時所有人都在吃飯,很少有人在村子裡閒逛。所以根本沒人看到達夫南往山上走

去。

  奈武普利溫不敢相信任何事,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把達夫南是帶著冬霜劍消失的消息告訴了戴斯弗伊娜。奈

武普利溫說出來時,甚至連嘴唇也在顫抖著。

  這種情況很容易讓人誤解。帶著被嚴格禁止攜帶的劍消失不見,是不是代表少年終究禁不住誘惑,找到劍

之後,就跑到異界去了呢?

  奈武普利溫只能跟戴斯弗伊娜、默勒費烏思談論這件事。不過,隨即又加入了另一個人。伊索蕾打開大禮

堂的門,跑來站在三人面前。她努力想要抑住自己的情緒,但聲音卻還是抖了起來。

  「他一定是掉到了某個地方。時間是昨天傍晚沒錯。現在不是坐在這裡討論的時候……請各位馬上到峭壁下

面搜索,現在立刻去。」賀托勒閉著眼睛坐在窗邊,背後傳來了朝他走過來的腳步聲。

  「哥!」

  沒有回答,立刻又再叫了一聲。

  「哥!是你嗎?」

  突然間,賀托勒猛然往後轉過去,站了起來。然後揪住艾基文的領口。艾基文嚇得發出細微的呻吟聲,身

體搖晃著。

  「是不是你……對達夫南做了什麼事?全都給我說出來,做了什麼事全都給我一一招出來!」

  奈武普利溫確信伊索蕾說的話。他透過「溝通術」,知道她心中無法輕易抹滅那些話。

  而且她也會感受到達夫南的危機。因為他們是教導聖歌和學習聖歌的師生關係。聖歌如魔法一樣,擁有力

量可以把兩人的神志連結在一起。在冥冥之中連結著,因此在某一瞬間會有相同的感受。

  儘管如此,他還是嘗到了令他難以接受的苦澀。

  「一起去找吧。」
  然後他們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卻都沒發現少年的影蹤。

  其實這是有些可笑的行為。從峭壁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可能還活著?如果只能找到屍體,就不必急

於一時了。但他們幾個人還是不願放棄希望。

  到了晚上,回到家中的伊索蕾拉開椅子坐在桌子前,舉起雙手祈禱了很久。可是她祈禱的對象並不是月女

王。她爸爸伊利歐斯祭司都不信奉月女王,她當然也不信賴。雖然她沒有明說出來,但月女王就如同原始信仰的

神一般,會無緣無故地嚴厲起來,有時更是態度不明。月女王信仰會控制住月島,一定有什麼秘密存在。

  她獻上祈禱的對象,是伊利歐斯祭司稱之為「古代魔法師們」的特定多數亡者們。他們曾是穩固古代王國

文明關鍵的人,擁有連自己靈魂也能操縱的驚人能力,幾乎是相當於「半神」的尊貴。即使他們被月女王趕了出

去,但他們的靈魂仍未被消滅。

  回來啊……你一定要回來。我對你,還有必須做的事。你一定要去大陸,一定要打倒他們,勝利回來。為了

你,也為了你的老師。還有,為了我爸爸。

  她至今一直無法說出來的秘密全都一起湧出,重壓著她的胸口。結束的時候還未到,還不是結束的時候。

被壓抑的慾望與極為想要幸福的衝動,似乎所有一切都同時迸射而出。奈武普利溫在黑暗之中獨自坐著,瞪視著

眼前的一片漆黑。過了片刻之後,他用虛脫的聲音喃喃自語著:

  「我絕對不想把你當作養子……不然我不到四十歲,就會滿頭白髮了。」

  他像是毒藥積在心臟般的心情,坐在那個地方,全身痛苦,特別是眼睛,顯得很疲憊。頭痛欲裂,甚至感

覺直冒冷汗。

  「我只是想要看著你,看著你到三十歲……為何所有一切總不能如此單純。」

  他用雙手抱住頭,然後掩住雙眼,手指之間流洩出胡亂糾結在一起的說話聲:「你就算回來了……現在我也

不會再原諒你了,你這小子……已經超出我能容忍的界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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