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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声喧哗
111
爱套娃一样爱你
125
释梦
139
林窟
153
恋人絮语
167
闪灵
181
游戏棒
众声喧哗
一
午 后 二 三 点 时 分 的 光 线, 令 人 想 起 过 去 的 日 子。
太 阳 经 过 路 南 老 公 寓 的 山 墙 折 射, 收 集 了 一 些 颗 粒 状
的 影, 那 是 外 层 涂 壁 上 的 拉 毛 所 形 成 的。 过 去 的 日 光
都 是 这 样, 毛 茸 茸 的, 有 一 种 弹 性。 那 时 候, 对 面 没
有 层 峦 叠 嶂 的 高 楼, 天 际 线 低 矮 而 且 平 缓, 路 却 是 狭
窄 的, 不 像 现 在 开 拓 得 宽 和 直, 所 以 就 也 会 有 开 阔 的
错 觉。 汽 车 从 街 心 开 过 去, 轮 胎 和 路 面 的 摩 擦 声 听 起
来 很 远, 比 无 声 反 显 得 静 谧, 这 静 谧 也 是 过 去 的。 静
谧 中 的 闲 散 与 慵 懒, 又 有 些 气 闷, 让 人 恍 然, 就 不 仅
是 过 去 的, 似 乎 还 是 将 来 未 来 的, 无 论 世 道 如 何 千 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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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 化, 都 是 沉 底, 要 说 这 城 市 有 丝 毫 的 悠 古 心, 就 是
它了。
这 时 分 有 一 种 魅 惑, 它 让 人 觉 着 漫 长, 简 直 不 知
道怎么才能捱过去,每当来临之前,甚至打怵。可是,
等 到 日 头 在 马 路 的 西 边 下 去, 街 面 上 的 光 里 颗 粒 状 的
影 调 流 走 了, 变 得 平 坦 淡 薄, 却 似 乎 更 亮 了, 此 时 此
刻 又 觉 着, 时 间 简 直 转 瞬 即 逝, 一 个 世 代 都 过 去 了。
这 世 界 上 有 什 么 是 过 不 去 的 啊! 可 不 是 吗? 眼 前 的 景
物 早 已 经 旧 换 新, 新 的 再 换 更 新, 旧 的 更 旧。 路 南 的
拉 毛 外 墙 的 老 公 寓, 变 得 十 分 矮 小 灰 暗, 更 加 衬 托 出
新 建 筑 的 光 鲜, 光 鲜 里 其 实 是 瘠 薄, 来 不 及 养 育 出 植
被。 老 公 寓 的 砖 缝 里 都 嵌 满 了 垢, 这 垢 就 是 膏 腴, 所
以 就 丰 饶 啊, 生 长 得 出 庄 稼 来。 再 是 丰 饶, 仅 有 这 么
一 点 点, 哪 里 抵 得 住 排 山 倒 海 的 新 气 象! 在 午 后 一 两
个钟点里,永恒与短暂,不变和变化就这么交替更迭,
将 时 间 的 概 念 从 一 个 极 端 推 向 另 一 个 极 端。 说 起 来,
还是光线作祟,它干扰着视觉的同时也影响着认知。
身 处 这 一 个 时 间 的 局 部 里, 确 实 有 空 旷 无 际 的 感
觉。 欧 伯 伯 靠 在 尼 龙 躺 椅 上, 看 着 门 前 的 马 路, 心 里
积 郁 着 一 些 愁 和 烦, 这 真 是 比 一 生 一 世 还 要 长, 一 生
一 世 都 要 过 去 了, 这 一 时 却 捱 不 过 去! 欧 伯 伯 所 在 的
地方是他的小店,店面浅得很,只是一条边,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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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 一 张 折 叠 躺 椅, 就 不 能 动 了。 门 的 右 侧 是 柜 台, 一
步 宽, 柜 台 后 面, 依 墙 打 了 几 层 木 架 子 放 东 西, 中 间
可 供 一 个 人 走 动。 门 背 后, 也 就 是 左 侧, 只 有 半 步 地
方, 就 放 了 饮 水 器, 旧 报 纸, 挂 衣 服 的 立 架, 扫 帚 拖
把 铅 桶 一 些 杂 物。 铺 面 是 从 原 先 的 汽 车 间 隔 出 来 的,
沿 街 这 一 排 的 底 层 都 是 汽 车 间, 所 以, 门 里 的 地 坪 是
要 低 下 去 两 级 台 阶, 窗 户 是 气 窗, 离 地 面 很 近, 装 着
铁 栅 栏 或 者 铁 纱 窗。 现 在, 因 为 是 临 街, 就 都 破 墙 开
店。 有 的 是 户 主 自 己 做, 有 的 是 出 租 给 外 人。 店 是 开
着 了, 但 生 意 一 直 很 平 淡, 因 为 是 在 商 业 街 的 末 梢,
购 买 的 热 潮 到 这 里 就 已 经 平 息, 人 行 道 上 又 设 了 一 条
防护栏,妨碍对马路的人直接走上街沿,削减了人流。
所 以, 这 些 店 时 开 时 关, 不 停 地 更 换 业 主 和 经 营, 一
会 儿 拖 鞋 店, 一 会 儿 毛 巾 店, 一 会 儿 又 是 旅 游 装 备,
一 会 儿 再 是 镜 框 店, 无 法 造 就 稳 定 的 客 群, 只 能 做 些
零打碎敲的买卖。惟有欧伯伯的店,至少在二三年里,
保持着专项业务,就是纽扣。
欧 伯 伯 的 纽 扣 店 是 自 己 家 的 房 子。 除 去 汽 车 间,
本来还有二楼的朝南带阳台的大间以及二三楼之间的
朝北亭子间。这样分散的居住状况不知来自何种渊源,
反 正, 邻 人 们 也 多 是 东 一 间, 西 一 间, 上 一 间, 下 一
间, 极 少 有 保 持 原 先 建 筑 设 计 中 的 完 整 单 元。 如 此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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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厨 房 与 厕 所 也 就 都 是 共 享, 一 幢 洋 房 被 分 割 得 七
零 八 落。 但 从 另 一 方 面 看 呢, 也 形 成 大 家 庭, 或 者 说
公 社 式 的 温 暖 互 助 的 生 活 方 式。 欧 伯 伯 从 结 婚 时 就 住
进 这 里, 称 得 上 老 房 客。 那 是 内 战 最 激 烈 的 时 候, 欧
伯 伯 在 印 刷 厂 排 字 间 学 徒 出 师, 家 乡 宁 波 的 娃 娃 亲,
由 亲 家 母 带 着 来 到 上 海, 让 他 迎 娶。 亲 家 母 从 裤 腰 带
里摸出两条小黄鱼,算作嫁妆。拿着小黄鱼去顶房子,
就 顶 下 这 么 十 三 不 靠 的 几 间。 也 是 占 了 战 乱 的 便 宜,
钞票不值钱,黄金为大。再有了,人们都在往外面跑,
去台湾,去香港,去乡下。那时节,这里是偏僻地带,
想不到后来成了高尚区。
家 中 有 大 人, 新 人 房 间 自 然 是 做 在 亭 子 间; 二
楼 大 间 理 应 为 岳 母 的 居 室, 也 作 客 堂 和 饭 间 用, 小 孩
子 生 下 来 呢, 一 律 跟 阿 娘 睡; 汽 车 间 一 半 放 杂 物, 一
半 支 一 架 大 床, 给 宁 波 来 的 亲 戚 住。 最 先 住 的 是 小 舅
子, 读 完 书 分 在 杨 树 浦 厂 里 做 技 工, 搬 出 去 了。 这 就
来 了 一 对 姐 妹, 年 纪 和 小 夫 妻 差 不 多, 却 要 长 一 个 辈
分, 就 称 她 们 二 娘 娘 和 三 娘 娘。 等 到 小 孩 子 也 都 跟 着
称“娘 娘 ” 的 时 候, 辈 分 就 又 不 计 了。 三 娘 娘 很 快 嫁
人 了, 对 方 也 是 同 乡 人, 在 布 店 做 职 员。 所 以 更 可 能
是 早 就 定 的 亲, 此 时 上 来 成 婚, 二 娘 娘 则 是 娘 家 送 亲
的。 这 一 送 就 没 再 回 去, 也 没 结 婚, 一 径 住 了 下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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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 时, 岳 母 年 纪 大 了, 小 孩 子 也 增 添 到 四 个, 除 了 最
小的,三个一并移至汽车间里,跟二娘娘睡。
到 文 化 大 革 命 当 中, 岳 母 去 世, 欧 家 夫 妇 升 级
到 大 房 间; 亭 子 间 给 二 娘 娘 带 老 三 睡, 老 三 是 女 儿,
十 三 四 岁 的 年 龄, 与 兄 弟 混 杂 已 经 不 方 便; 三 个 男 孩
就 住 汽 车 间。 不 久, 高 中 毕 业 的 老 大 分 到 船 厂, 住 大
宿 舍, 周 三 厂 休 才 回 来 睡 一 晚, 有 时, 一 晚 也 不 睡,
当 日 返 回 厂 区 所 在 的 复 兴 岛 去 了。 隔 年 老 二 初 中 毕
业, 下 乡 插 队 落 户。 这 是 家 中 人 口 最 清 简 的 几 年, 汽
车 间 里 实 际 只 住 阿 四 头 一 个 人, 其 余 地 方 就 摆 了 吃 饭
桌, 省 得 厨 房 和 二 楼 之 间, 锅 碗 瓢 盆 端 上 端 下, 因 为
厨 房 是 在 底 下 公 用 面 积 里。 汽 车 间 的 杂 物 大 半 清 理 归
置, 成 了 一 个 颇 为 正 式 的 房 间。 这 样 的 布 局 大 约 维 持
了四五年,之后又逐渐走入熙攘的日子。
先 是 老 大 结 婚, 很 自 然 的, 结 在 亭 子 间 里。 老 邻
居都说,这个亭子间有喜气,作过多少回新人的房间。
这 样, 二 娘 娘 重 新 移 下 去, 和 阿 四 头 一 同 住 汽 车 间,
她 已 经 是 当 年 老 太 太 的 年 纪 了。 老 三 移 上 去, 与 父 母
同 住。 下 一 年, 孙 子 出 生 了, 由 二 娘 娘 带 了 在 汽 车 间
睡。 再 过 一 年, 老 二 顶 替 父 亲 返 沪, 汽 车 间 里 又 多 一
张 床 铺。 这 就 有 些 挤 了, 但 格 局 还 基 本 保 持 原 状, 真
正 的 大 变 动 是 下 一 年 老 二 结 婚。 老 二 的 意 思 是, 老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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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子 已 经 生 好 了, 应 该 轮 到 他 了, 所 以 能 否 让 出 亭 子
间, 搬 到 汽 车 间。 至 于 汽 车 间 如 何 安 置 人 口, 则 是 下
一 步 的 问 题。 兄 弟 间、 婆 媳 间 的 龃 龉 是 免 不 了 的, 新
账 老 账 也 要 翻 一 翻, 总 算 欧 伯 伯 家 中 尚 有 余 地, 仔 细
衡 量 还 可 周 转。 最 后 的 方 案 是, 朝 南 大 间 一 劈 为 二,
老 大 老 二 各 守 一 疆, 阳 台 归 一 方, 箱 子 间 归 另 一 方,
没 有 偏 倚, 各 得 其 所。 老 夫 妻 又 一 回 住 到 亭 子 间, 阿
三 下 放 到 汽 车 间, 与 阿 四 头 的 床 之 间, 拉 一 幅 布 帘。
这 样 下 棋 般 下 了 一 盘, 就 又 有 三 五 年 的 安 定。 等 阿 四
头 到 了 结 婚 的 年 龄, 阿 三 已 经 出 阁, 二 娘 娘 老 死, 汽
车间自然就归阿四头。
日 子 兴 兴 隆 隆 地 往 前 过 着, 这 一 段 的 安 逸, 以 及
物 质 的 丰 厚, 自 然 谈 不 上 大 富 大 贵, 但 其 饱 足, 是 欧
伯 伯 生 平 中 从 未 有 过 的, 他 不 是 一 向 拮 据 的 吗? 一 向
都 需 精 打 细 算, 用 蝇 头 小 楷 记 着 家 用 豆 腐 账, 每 一 分
钱 都 有 出 处 和 去 处。 月 底 轧 账, 连 小 孩 子 扑 满 里 的 分
币 都 要 轧 进 去 的。 不 知 从 什 么 时 候 起 头, 进 出 项 变 大
了, 账 还 是 要 轧 平, 轧 出 来 的 数 字 有 时 让 欧 伯 伯 惊 一
跳, 多 么 阔 绰 啊! 会 不 会 造 孽 了: 冰 箱, 电 视 机, 洗
衣 机, 微 波 炉, 鸭 绒 被; 甚 至, 他 们 添 了 黄 货: 一 对
金 戒 指, 老 太 婆 的 金 项 链 和 金 手 镯, 每 个 媳 妇 新 进 门
都 有 这 么 一 套, 小 孩 子 出 生 则 是 一 对 金 锁 ——孩 子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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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结 婚 便 独 立 门 户。 以 欧 伯 伯 的 洞 察 世 事, 懂 得 防 患
于 未 然, 以 疏 治 亲。 平 时 各 自 过 各 自 的, 逢 到 年 节,
或 者 有 大 事 情, 聚 起 来, 吃 饭 和 商 量, 事 毕 后, 再 散
了, 各 自 过 各 自 的。 实 际 是 联 邦 制, 欧 伯 伯 依 然 为 一
家之主,却免去日常琐细的各类麻烦。这样的日子啊,
想起来都要鼻酸,千秋万代一直过下去有多好!可是,
天下万物都有兴衰盈亏,就是不知道缺口在哪一轮上。
国 庆 节, 照 惯 例 是 要 聚 的, 这 一 年, 女 儿 一 家 在
日本回不来,其余三家都到齐了。三个媳妇一并动手,
在 各 自 的 灶 头 上 烹 煎 炖 煮, 然 后 汇 总 到 老 夫 妻 的 亭 子
间 里。 虽 然 汽 车 间 的 地 盘 要 宽 敞 些, 但 不 符 规 矩。 亭
子 间 再 小, 也 是 大 人 府 上, 按 宁 波 人 的 旧 法, 每 天 早
晚, 小 辈 都 要 去 请 安 的。 如 今 新 社 会, 上 海 又 是 新 风
气,平日就免了,但少数几个年节,礼数就不能坏了。
所 以, 这 一 天, 几 个 儿 子 要 将 棕 绷 翻 起 来, 床 底 下 的
圆 桌 面 拖 出 来, 摆 开, 团 团 挤 坐 一 圈。 这 才 叫 天 伦 之
乐! 冷 盆 热 炒 铺 到 桌 沿, 最 终 个 个 底 朝 天, 也 是 令 欧
伯 伯 满 意 的, 这 才 是 吃 饭! 晚 饭 结 束, 人 散 去, 棕 绷
放 下, 被 褥 铺 齐, 老 太 婆 悄 声 告 诉 欧 伯 伯, 今 天 那 一
道 蟹 糊 大 约 混 进 了 一 只 死 蟹, 所 以 极 腥 气, 至 今 还 堵
在 胃 里, 不 时 作 呕。 欧 伯 伯 嘱 咐 老 太 婆 不 要 再 多 嘴,
蟹 糊 是 二 媳 妇 做 的, 二 媳 妇 是 老 二 从 江 西 带 回 来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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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 他 们 家 本 就 不 大 投 契, 对 她 就 需 格 外 谨 慎。 这 也 是
欧 家 老 夫 妇 治 家 的 原 则, 亲 严 疏 宽。 老 太 婆 当 然 按 下
不 提, 但 事 情 并 没 有 因 此 而 化 解。 就 从 这 天 起, 老 太
婆 的 胃 口 直 落 下 去, 什 么 都 不 想 吃。 有 一 夜, 忽 然 急
腹 痛, 送 到 医 院, 开 始 以 为 胆 囊 炎, 再 查 下 去, 却 不
是, 而 是 胰 腺 癌, 并 且 到 了 中 晚 期。 所 以, 事 情 的 因
头 早 已 经 有 了, 如 此 一 来, 回 想 那 一 段 日 子, 安 乐 中
就埋着隐患,变得危险了。
从 住 进 院 到 最 后 闭 眼 睛, 不 多 不 少 一 个 月。 走 的
人 没 遭 太 大 的 罪, 却 将 折 磨 留 给 了 活 着 的 人。 借 着 一
种 应 急 反 应 的 本 能, 欧 伯 伯 挺 过 了 最 初 的 日 子。 他 的
脑 子 很 清 楚, 情 绪 也 是 稳 定 的, 亲 自 安 排 大 小 事 务,
分 配 给 儿 女 们 去 落 实。 大 殓 过 后, 吃 完 豆 腐 饭, 送 走
亲 戚, 全 家 人 坐 下 来, 商 量 欧 伯 伯 怎 么 生 活。 四 个 儿
女都说父亲跟自己过,欧伯伯知道,儿子多少是虚邀,
不 是 说 不 诚 心, 而 是 碍 了 媳 妇, 就 不 大 能 有 主 见。 女
儿却是靠实的,已经拿好了户口簿,要去办护照签证。
可 是 在 欧 伯 伯 的 观 念 里, 到 女 儿 家 里 生 活, 不 止 自 己
没面子,也是不给儿子们留面子。再说日本那种地方,
他 可 是 在 外 白 渡 桥 上 吃 过 日 本 兵 耳 光 的。 欧 伯 伯 要 回
了 户 口 簿, 随 手 翻 了 翻, 看 见 老 太 婆 的 一 档 里 写 了
“已逝”两个字,忽觉心上刺痛一下,几乎挡不住。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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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过去,欧伯伯复又坚强起来。他说,一切照老样子,
各 人 过 各 人 的。 一 来 他 还 没 老 到 不 能 自 理; 二 来 楼 上
楼 下 照 应 起 来 也 是 极 方 便 的。 宣 布 决 定, 且 态 度 十 分
坚定,欧伯伯看出小辈们,包括女儿,都松了一口气。
他 不 觉 失 望, 倒 有 些 想 笑 出 来, 心 中 暗 暗 骂 一 声: 小
赤佬,没良心!
就 这 样, 欧 伯 伯 让 儿 女 们 放 心 了。 邻 人 或 者 亲 友
问 起 来, 他 们 欣 慰 地 回 答: 老 头 子 还 可 以, 还 可 以!
连 欧 伯 伯 都 以 为 自 己“还 可 以 ”。 丧 事 的 热 闹 平 息 下
来, 日 子 又 一 天 一 天 往 下 过 着。 欧 伯 伯 一 个 人 吃 一 个
人 睡, 儿 子 媳 妇 时 常 过 来 问 问, 捡 些 衣 服 去 洗, 送 一
碗 新 做 的 吃 食, 所 以 也 并 不 寂 寥。 到 了 晚 上, 电 视 机
开着,两个人不觉着,一个人的时候反显得格外喧哗。
喧 哗 中, 欧 伯 伯 会 想, 过 去 没 电 视 机 的 夜 晚 是 如 何 度
过 的? 那 时 候, 谁 家 有 一 架 收 音 机 就 很 得 意 了。 静 夜
中, 有 声 音 在 天 空 下 穿 行, 嗡 嗡 的, 不 怎 么 真 切。 倘
若 从 外 边 走 过, 恰 巧 收 音 机 又 放 在 窗 下, 就 可 见 窗 帘
布 后 面 晶 体 管 一 闪 一 闪。 那 时 候 呀 ——欧 伯 伯 忽 又 感
到 刺 痛 袭 来, 他 其 实 一 直 小 心 地 躲 着, 可 还 是 迎 头 撞
上 了 ——那 时 候 有 老 太 婆 啊! 欧 伯 伯 似 乎 方 才 意 识 到
老 太 婆 不 在 了。 老 太 婆 不 在 了 的 事 实, 是 渐 渐 浮 出 水
面的。刺痛的感觉不那么容易驱走了,而是滞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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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 且 一 回 比 一 回 留 得 久。 欧 伯 伯 伤 心 地 想, 一 个 活 生
生 的 人, 怎 么 说 没 有 就 没 有 了? 有 了 再 没 有, 还 不 如
一起初就没有呢!可是,有没有又不是由自己作主的。
这 些 疑 问 实 际 已 经 是 哲 学 的 命 题 了, 可 是 在 这 里, 却
是每一个日夜的现实。
欧 伯 伯 忧 郁 下 来, 他 的 眼 睛 时 常 含 着 泪 水。 要 是
能够放声大哭一场,也许就会轻松了,可又哭不出来。
好 像 那 一 份 伤 心 非 要 在 身 体 内 折 磨 他, 不 肯 被 释 放 出
来。 有 几 次, 欧 伯 伯 做 了 哭 泣 的 梦, 真 是 伤 心 啊, 却
又 有 一 股 子 暖 和, 他 纵 情 地 哭 着, 哭 到 醒 来, 发 现 连
一 滴 眼 泪 都 没 有 流 出, 无 比 压 抑。 反 过 来, 有 时 候 他
在 笑 着, 多 半 是 电 视 里 的 滑 稽 节 目, 用 宁 波 方 言 说 着
趣话,说着说着就下道了。止不住就要笑,奇怪的是,
眼 泪 却 流 了 出 来。 欧 伯 伯 擦 把 眼 泪 想, 他 真 是 做 不 成
人 了, 哭, 哭 不 好, 笑, 笑 不 好, 大 约 死 到 临 头, 要
跟老太婆去了。
这 一 日, 欧 伯 伯 很 郑 重 地 把 三 个 儿 子 叫 到 跟 前。
桌 子 上 摆 了 一 扎 钞 票, 让 儿 子 们 去 做 墓, 做 一 个 双 穴
的, 说, 老 太 婆 先 不 要 移 动, 还 是 在 骨 灰 堂 原 处, 等
他 走 了 以 后, 一 并 迁 过 去。 再 又 进 一 步 交 代, 在 他 闭
眼 睛 的 七 七 四 十 九 日 内 办 事, 趁 了 丧 假, 一 鼓 作 气 结
束 掉; 否 则, 就 必 要 捱 到 冬 至 不 可; 冬 至 那 一 天,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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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逢 双 休 还 好, 可 谁 又 说 得 准 呢? 平 常 日 子 上 班 的 上
班, 上 学 的 上 学, 大 人 要 请 事 假 扣 工 资, 小 孩 子 也 要
请 假, 功 课 拉 下 了, 心 也 要 野 的。 欧 伯 伯 说 一 句, 儿
子 们 应 一 句, 在 外 人 听 起 来 是 要 觉 着 滑 稽, 但 这 一 家
小 辈 受 管 教 惯 了, 十 分 驯 服, 所 以 并 不 以 为 荒 唐。 听
到 后 来, 还 都 伤 感 起 来, 以 为 老 头 子 马 上 就 要 走 了,
几 乎 垂 泪。 欧 伯 伯 却 十 分 镇 静, 甚 至 胸 襟 开 阔 起 来,
多日来的郁结散开了。
按 着 父 亲 的 布 置, 儿 子 们 分 头 动 起 来。 女 儿 在 日
本 出 不 上 力, 就 出 钱, 将 短 缺 处 统 统 补 足 还 有 余。 每
一 笔 支 出, 大 至 墓 地, 小 至 跑 腿 时 喝 去 的 茶 水, 全 到
欧 伯 伯 这 里 来 登 账。 欧 伯 伯 的 豆 腐 账 本 又 打 开 了, 距
离 中 断 的 日 子, 已 有 一 年 整。 看 着 帐 本 上 的 日 期, 欧
伯 伯 哀 戚 地 想, 叫 是 叫 老 太 婆, 其 实 老 太 婆 终 年 才
六 十 六, 自 己 虚 长 一 岁, 六 十 七, 应 该 还 有 的 活 了,
无 奈 天 不 享 年, 心 中 十 分 的 不 甘。 在 这 时 而 振 作、 时
而 消 沉 的 心 情 中, 墓 做 好 了, 日 子 又 过 去 半 年。 是 期
然, 是 不 期 然, 欧 伯 伯 生 病 了。 全 家 都 吓 一 大 跳, 想
老 头 子 简 直 成 了 神 仙, 揣 得 出 天 机, 将 事 情 做 在 了 前
头。 一 边 忙 着 服 侍 病 人, 一 边 暗 中 准 备 后 事, 女 儿 一
家 人 都 乘 飞 机 赶 回, 和 一 年 半 前 为 母 亲 送 终 时 同 样,
全 到 齐 了, 围 拢 在 父 亲 床 前。 欧 伯 伯 睁 眼 看 一 圈, 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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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眼泪流下来,心里热烘烘的,就像梦里的情景。
欧 伯 伯 得 的 是 脑 梗, 发 病 时 很 吓 人, 突 然 神 志 不
清, 睡 倒 在 那 里, 叫 也 叫 不 应。 二 十 四 小 时 以 后 知 觉
就 恢 复 了, 医 生 说 生 命 危 险 谈 不 上, 但 后 遗 症 是 免 不
了的,而针对后遗症并没有特效药,主要靠康复训练。
于是,吊了半个月一个疗程的丹参,欧伯伯就出院了。
女 儿 将 女 婿 孩 子 打 发 回 日 本, 自 己 留 下 来 再 住 一 段。
兄 妹 四 人 须 臾 不 敢 松 懈, 因 为 不 知 道 应 该 相 信 医 生,
还 是 相 信 老 头 子, 相 信 科 学 还 是 相 信 天 命。 欧 伯 伯 是
什 么 人, 会 看 不 出 儿 女 的 心 思? 看 见 他 们 紧 张 兮 兮 的
样 子, 有 些 好 笑, 有 些 鼻 酸, 他 想 宣 布 没 事 了, 各 做
各 的 去 吧! 女 儿 也 该 回 日 本 去 了, 年 轻 夫 妻 分 开 总 是
叫 人 不 放 心 的。 但 欧 伯 伯 的 后 遗 症 是 左 半 边 手 脚 不 得
力, 舌 头 也 不 得 力, 说 话 就 很 费 神, 多 少 呢, 也 是 存
心 和 故 意, 过 一 日 是 一 日, 这 气 氛 让 人 很 受 用 呢! 欧
伯伯终究是明理的人,知道凡事都有限度,不可过头,
物 极 必 反, 让 小 辈 们 生 厌 心, 老 的 就 没 趣 了。 一 日 夜
里, 已 经 睡 过 一 觉, 却 从 床 上 坐 起, 睡 沙 发 的 女 儿 跟
着 要 起 来, 他 伸 手 止 住, 父 女 俩 各 自 坐 起 半 身, 靠 了
枕头说起话来。
这 一 场 谈 话 进 行 得 颇 为 吃 力, 延 续 很 长 时 间。 夜
深人静,后弄堂的一盏灯映在窗帘上,将光投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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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什与地板上蒙一层薄亮,两人的脸上也蒙一层薄亮。
老 头 子 看 起 来 肤 色 温 润, 就 像 没 生 过 病 似 的。 在 这 样
的 静 夜 里, 人 的 交 流 似 乎 变 得 轻 松 和 容 易, 甚 至 不 怎
么 依 赖 语 言, 谁 和 谁 啊, 女 儿! 欧 伯 伯 这 个 老 派 人,
也 不 得 不 承 认 女 儿 的 好, 不 是 说 儿 子 不 好, 但 总 是 隔
着 心, 而 女 儿 心 连 心。 当 然, 有 心 还 要 有 力, 自 己 这
一 个 恰 巧 两 样 都 有, 赚 得 动, 又 摆 得 平 女 婿。 三 个 儿
子 无 论 哪 一 头 有 亏 欠, 都 是 靠 女 儿 来 填 平。 欧 伯 伯 的
意 思 主 要 有 两 点, 一 是 他 先 前 说 的 不 吉 之 言, 已 经 在
这 场 病 上 应 掉 了, 所 以 短 期 内 不 会 有 不 测 风 云, 他 还
将 再 活 一 段, 于 是 乎 就 有 了 二, 那 就 是 如 何 安 老。 办
法 也 想 好 了, 在 汽 车 间 开 一 个 小 店, 不 为 营 利, 只 为
解 闷。 欧 伯 伯 的 话 是 断 断 续 续, 辞 不 达 意, 但 女 儿 还
是 将 这 些 零 碎 的 孤 立 的 字 和 词 组 织 起 来。 同 时 她 还 归
纳 出 父 亲 开 始 运 用 一 种 新 的 句 式, 倒 有 些 近 似 日 语 的
结 构, 就 是 前 边 说 一 大 篇, 终 于 到 结 论 的 尾 部, 却 是
个 否 定。 欧 伯 伯 最 后 的 否 定 语 是“不 可 能 的 呀!” 经
过 之 前 含 糊 犹 疑 的 段 落, 这 一 句“不 可 能 的 呀 ” 显 得
清晰肯定,而且富有表情。比如,“闲话讲讲,白饭吃
吃”,接着是一串意义不明的语音,然后又是“闲话讲
讲,白饭吃吃”,如此反复,最后——不可能的呀!阿
三 头 猜 出 来, 意 思 是 说 归 说, 不 能 当 真。 再 具 体 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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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曾 经 说 将 要 找 老 太 婆 去 的 预 言 不 会 兑 现 了。 怕 女 儿
不 相 信, 欧 伯 伯 要 作 进 一 步 的 证 明, 并 且 是 两 方 面。
一 方 面 是 科 学:“药 吃 吃, 针 吊 吊 ”, 这 也 是 一 种 新 句
式,动宾倒置,“药吃吃,针吊吊”意即打针吃药,得
到了治疗;另一方面是天命,两个字:“已经”!欧伯
伯连连地说“已经”,然后——“不可能的呀!”女儿
知 道 是 已 经 生 过 病, 说 出 口 的 话 也 就 兑 现 掉, 不 会 再
发 生 了。 虽 然 说 话 不 方 便, 但 欧 伯 伯 的 脑 子 一 点 不 糊
涂, 脾 气 也 还 是 过 去 一 贯 的, 毫 不 马 虎, 道 理 一 定 要
讲 明 白, 推 论 的 过 程 必 不 能 省 略。 儿 女 们 从 小 听 欧 伯
伯 的 教 训 长 大, 无 论 内 容 还 是 方 式 已 经 谙 熟, 这 也 是
女儿能够充分理解父亲的前提条件。
第 二 日, 阿 三 头 向 兄 弟 们 传 达 了 父 亲 的 意 思, 大
家 松 下 一 口 气。 看 起 来 老 头 子 没 事 了, 甚 至 为 自 己 今
后 的 生 活 作 出 安 排, 能 见 出 对 小 辈 的 体 恤, 不 禁 心 生
戚 戚 之 情。 关 于 汽 车 间, 阿 四 没 什 么 意 见, 和 亭 子 间
对 换 好 了, 阿 三 头 还 愿 意 补 贴 阿 四 头 由 此 减 少 的 平 方
面 积, 不 止 是 面 积, 还 有 作 为 商 铺 出 租 的 价 值 部 分。
其 实, 除 了 老 二, 兄 弟 们 都 在 进 行 买 房 的 计 划。 像 这
样 的 老 式 公 房, 不 能 购 买 产 权, 就 不 能 出 售, 只 可 出
租, 租 金 用 来 还 贷。 老 大 有 意 出 租, 半 间 房 却 不 易 找
到 租 客, 陌 生 人 搬 进 又 给 另 半 间 的 老 二 带 来 不 便, 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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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让 老 二 一 次 性 买 下, 这 正 是 老 二 心 里 所 想, 只 是 生
怕 价 格 的 差 异 太 大, 双 方 就 都 没 有 说 出 口。 此 时, 趁
老 头 子 与 阿 四 头 调 地 方, 不 约 而 同 地 提 出 想 法 来。 也
是 因 阿 三 在 场, 有 人 主 持 议 价, 再 有, 更 主 要 的, 向
来 兄 弟 们 利 益 上 的 差 池, 不 都 是 阿 三 头 平 衡 的 吗? 就
这 样, 老 大 搬 出 去; 朝 南 大 间 还 原, 归 老 二 一 家; 阿
四 头 住 亭 子 间, 其 实 房 子 已 经 买 下, 只 是 为 了 小 孩 子
读 书, 还 住 在 老 房 子 里, 出 租 的 是 新 房 子。 老 大 也 表
示, 他 住 远 了, 不 在 老 头 子 眼 面 前, 照 顾 的 义 务, 老
二 老 四 也 许 就 要 多 承 担 些, 所 以 他 让 出 的 半 间 房, 虽
然 超 出 老 二 的 能 力, 但 也 还 不 是 太 夸 张 的。 又 一 轮 下
棋, 东 排 西 调 地 安 妥, 接 下 来 的 事 就 是 给 老 头 子 开 一
爿 什 么 店。 阿 三 头 把 问 题 留 交 给 兄 弟 们 讨 论, 自 己 先
回日本去,过年再来。
做 什 么 生 意, 总 是 要 和 过 去 所 从 事 的 职 业 有 关。
欧 伯 伯 在 印 刷 厂 工 作 一 生, 小 辈 们 第 一 想 到 的 是 开 一
爿 书 店, 印 刷 厂 不 就 是 印 书 的 吗? 可 是 再 想 想, 其 实
老 头 子 一 辈 子 都 没 有 完 整 地 读 过 一 本 书, 家 中 的 阅 读
物 仅 有 一 份 新 民 晚 报。 而 且, 四 个 子 女 无 一 人 的 工 作
与 书 这 样 东 西 有 关。 到 哪 里 进 书, 多 少 折 扣, 进 什 么
书, 如 何 交 割 买 卖, 件 件 桩 桩 都 不 知 情。 所 以, 书 店
的念头很快就放弃了。那么,从俗开一爿烟纸杂货店。
017
虽 然 是 没 接 触 过 的 行 业, 究 竟 联 系 日 常 起 居, 又 是 大
众 化 的 生 意, 门 槛 比 较 低, 比 较 方 便 入 行。 问 题 是 如
今 二 十 四 小 时 便 利 店 兴 起 了, 遍 地 开 花 之 势, 老 头 子
开 店 虽 不 指 望 多 大 盈 利, 但 给 个 夕 阳 产 业, 难 免 有 敷
衍 之 嫌, 也 未 必 敷 衍 得 过 去, 可 不 是 一 直 不 点 头 吗?
然 后 想 到 小 五 金 店, 自 家 的 抽 水 马 桶, 电 灯 开 关, 都
是 老 头 子 亲 手 摆 弄 的, 平 日 里 又 喜 欢 各 色 工 具, 小 五
金 倒 也 投 其 所 好。 紧 接 着 问 题 来 了, 说 是 小 五 金, 却
是 有 些 分 量 的, 一 捆 电 线, 一 盒 钉 子, 一 副 花 洒, 一
套 落 水, 老 头 子 掂 得 起 来 吧! 因 此, 还 要 是 比 较 轻 巧
的 小 商 品, 比 如 文 具。 不 过, 文 具 往 往 连 带 着 饰 品:
发 圈, 发 卡, 卡 通 人 形 的 手 机 链, 假 水 钻 的 戒 指 ……
实 在 与 老 头 子 的 年 龄 身 份 不 符。 最 后, 还 是 欧 伯 伯 自
己 拿 的 主 意, 那 就 是 纽 扣 店。 儿 子 们 一 思 忖, 果 然 很
对, 纽 扣 这 东 西, 小 而 又 小, 拈 起 来 不 费 力 气, 放 下
来不占地方,不是吗?这汽车间至多辟出一半做铺面,
另 一 半 还 要 住 人, 全 部 开 店 ——老 头 子 说 了: 不 可 能
的 呀! 进 货 也 很 方 便, 七 浦 路 批 发 市 场, 跑 一 趟 就 可
卖 半 年 的。 欧 伯 伯 张 张 嘴, 以 为 要 说 什 么, 却 什 么 也
没 有 说。 儿 子 们 已 经 习 惯 老 头 子 欲 语 还 休 的 神 情, 是
说 不 出 来, 又 还 有 些 不 屑 于 说 的 意 思。 倘 是 真 正 紧 急
的 事 情, 无 论 如 何 也 会 交 代 清 楚 的。 所 以 等 一 会 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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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下文,就起身回各自屋里去了。
欧 伯 伯 欲 言 又 止 的 那 一 席 话, 等 过 年 时 候, 向 回
家 探 亲 的 女 儿 说 出 了。 欧 伯 伯 和 所 有 的 宁 波 人 一 样,
喜 欢 说 话 也 擅 长 说 话。 宁 波 话 是 一 种 十 分 有 力 量 的 方
言, 音 节 铿 锵, 语 风 犀 利, 从 语 言 学 角 度, 还 是 一 种
修辞性很强的方言,词汇生动,比兴丰富,由此及彼,
生 息 繁 衍, 一 旦 说 开 头, 便 止 也 止 不 住, 汪 洋 恣 肆。
坊 间 流 行 的 说 法 是, 宁 与 苏 州 人 吵 架, 不 与 宁 波 人 讲
话, 那 是 讲 不 过 宁 波 人 呀! 宁 波 人 说 话 强 硬, 因 为 有
底 气, 硬 得 出 来。 上 海 是 国 际 大 都 市 不 错, 但 上 海 话
里 面 有 不 少 词 汇 语 音 来 自 宁 波 话, 比 如 最 著 名 的“阿
拉 ” 两 个 字, 实 在 就 是 宁 波 话, 所 以 说 上 海 是“海 纳
百川”,对上海,欧伯伯还是服气的。如欧伯伯这样热
爱 说 话 的 人, 恰 恰 得 了 这 一 个 后 遗 症, 简 直 有 点 像 天
谴。 然 而, 不 是 说 上 帝 关 上 一 扇 门, 同 时 又 打 开 一 扇
窗吗?欧伯伯生病以后,渐渐掌握了另一种语言方式,
就 是 极 简 主 义。 他 先 要 将 自 己 的 思 路 整 理 清 楚 ——欧
伯 伯 没 有 一 天 停 止 过 思 想, 将 思 路 理 清, 然 后 找 到 最
捷 便 的 语 言。 听 起 来 有 些 像 小 孩 子 说 话, 比 如 前 面 提
到 过 的,“药 吃 吃, 针 吊 吊 ”, 事 实 上, 小 孩 子 的 说 话
自 有 一 番 表 现 力, 反 是 成 人 不 可 及。 渐 渐 的, 欧 伯 伯
又 领 略 到 说 话 的 乐 趣 了, 过 去 做 的 是 加 法, 现 在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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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减法。
这 一 回, 欧 伯 伯 和 女 儿 说 的 话, 就 比 较 高 深 了,
需 要 阿 三 头 全 神 贯 注, 调 集 起 她 所 有 的 阅 历 和 体 验,
开 动 脑 筋, 最 终 理 解。 欧 伯 伯 要 讲 述 的 是 一 个 故 事,
大 约 关 于 ——欧 伯 伯 拍 拍 墙 壁, 阿 三 头 明 白 是 指 隔 壁
邻 居, 以 为 就 是 如 今 这 一 户, 但 欧 伯 伯 的 右 手 臂 固 执
地 指 向 远 处。 阿 三 头 左 右 上 下, 一 直 搜 索 到 外 婆 家 的
邻 居, 欧 伯 伯 方 才 点 一 下 头, 紧 接 着 又 摇 一 下 头, 期
待 地 看 着 女 儿。 阿 三 头 晓 得 方 向 对 了, 就 从 外 婆 家 移
到 阿 娘 家 ——是 阿 娘 家 的 邻 居? 欧 伯 伯 放 下 胳 膊, 继
续 讲 述。 故 事 是 这 样 的, 宁 波 阿 娘 家 的 老 邻 居, 祖 上
本 是 做 官, 退 回 原 籍, 因 为 什 么 罪 愆, 阿 三 头 就 猜 不
出了,这需要历史知识,阿三头恰恰就是历史没学好,
只 晓 得 一 定 有 某 种 重 要 的 原 因, 否 则 ——“不 可 能 的
呀!” 这 一 家 人 从 此 隐 居 坊 间, 过 着 清 简 但 平 安 的 日
子。 多 少 代 下 来, 家 人 们 保 持 一 个 族 规, 就 是 凡 下 锅
的 米, 都 是 一 粒 一 粒 数 出 来 的。 欧 伯 伯 从 桌 上 药 瓶 里
倒 出 药 片 在 桌 面, 用 一 个 手 指 头, 一 粒 一 粒, 将 药 片
从 这 边 划 到 那 边, 聚 拢 起 来 ——看 着 父 亲 的 动 作, 阿
三头心里一亮。她在日本,跟了几个小姐妹去寺庙玩,
多 玩 几 回, 渐 渐 培 养 起 信 仰 来, 她 揣 测 这 数 米 其 实 与
数 佛 珠 的 意 思 差 不 多, 就 是“修 ”! 父 亲 手 下 的 药 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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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眼 睛 里 忽 又 变 成 纽 扣, 她 终 于 明 白 父 亲 要 开 纽 扣 店
的 真 正 用 心, 这 里 面 是 有 禅 机 的。 欧 伯 伯 将 药 片 一 粒
一 粒 放 回 瓶 子 里, 揿 上 盖 子, 然 后 握 在 心 口 上, 说 了
一 个 字:“静 ”。 阿 三 头 眼 泪 都 要 流 出 了, 老 头 子 不 仅
安 排 好 自 己 的 生 活, 还 给 精 神 找 到 归 宿, 儿 女 们 真 可
以放心了。
春 节 过 后, 纽 扣 店 就 开 张 了, 营 业 执 照 上 写 的 是
欧伯伯的名字,店名则叫“阿娘纽扣店”,是为纪念老
太 婆, 还 因 为 现 在 会 有 谁 买 纽 扣? 不 就 是 阿 娘 们 吗!
各 色 纽 扣 分 别 盛 在 排 列 整 齐 的 小 盒 子 里, 除 了 纽 扣,
还 有 针 线 搭 扣, 顶 有 意 思 又 有 用 的, 是 一 个 专 供 穿 松
紧 带 的 夹 子。 看 起 来 和 镊 子 差 不 多, 但 套 有 一 个 上 下
移 动 的 小 铁 箍, 关 键 就 在 这 里。 当 镊 子 的 脚 咬 住 松 紧
带 一 头, 就 可 将 铁 箍 往 下 推, 推, 推 到 推 不 动, 松 紧
带 便 被 牢 牢 钳 住, 再 送 进 裤 腰 的 贴 边 里, 如 何 牵 拉 都
不 会 脱 落, 可 一 径 顺 利 地 送 到 另 一 头。 若 不 是 亲 手 穿
过 松 紧 带, 经 历 过 松 紧 带 中 途 滑 脱 的 尴 尬, 如 何 设 计
得出这个小东西!不止是懂得机械原理,还体贴人心。
儿子们建议纽扣店顺便销售电话卡,被老头子拒绝了,
说: 不 可 能 的 呀! 意 思 是 两 不 搭 界。 但 他 同 意 将 电 话
移 在 柜 台 上, 连 接 计 时 器, 对 外 开 放, 承 袭 了 旧 日 烟
杂 店 兼 备 公 用 电 话 的 传 统。 事 实 上 鲜 少 人 来 打 电 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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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 手 机 普 及, 二 是 电 话 亭 满 街 都 是。 但 欧 伯 伯 还 是
每 日 将 电 话 擦 拭 一 遍, 推 到 醒 目 的 位 置, 这 就 有 了 一
种“窗 口 ” 的 形 象。 自 此, 这 条 街 就 又 破 了 一 面 墙,
开出一爿店。
一 切 停 当, 欧 伯 伯 靠 在 躺 椅 上, 看 着 店 门 前 的 马
路,方才意识到,在他经历变故的同时,他生活了大半
辈子的街区已经天翻地覆,换了人间。街面拓宽了,原
本两边携起手的行道树没有了,新栽的梧桐还没长成,
街心裸露出来,有一种惨白。马路对面耸立起一座称得
上伟岸的建筑,有了它,两边的高楼就不显得突兀,而
是挺自然,似乎本来就这样的,甚至于,很难想得起来
原先的样子。在这一个不由分说的新世界,仿佛只是出
于偶然才处身于其中。顺了宏伟建筑看,远远地,有一
条直街蜿蜒过去,切断了大马路,纵深而入,留下一个
森绿的路口。这是新世界的一点旧遗痕,被漏网了的,
又像梦魅。这点梦魅要到午后,才会蔓延和洇染,一寸
一寸,用光的形式,铺在宽阔的东西向的横街上。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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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时说过的,过去的日子似乎回来了。也因此,过去
的日子是在白日梦里面回来的。
欧伯伯在白日梦里盹住了,不知有多少时间过去,
几 乎 是 一 辈 子, 都 要 转 世 投 胎 似 的。 因 为 他 分 明 是 个
小 孩 子, 赤 脚 穿 双 布 鞋, 走 出 船 舱,“噔 ” 一 下 跨 上
跳 板, 弹 了 几 弹。 睁 开 眼 睛, 看 见 一 张 俊 脸, 小 孩 子
陡 地 长 成 了 后 生。 是 自 己 吗? 又 觉 着 不 像 了, 而 是 像
另 外 的 某 个 人。 疑 惑 中, 那 张 脸 又 逼 近 了 些, 鼻 头 上
有 一 层 薄 汗, 嘴 动 着, 有 无 尽 的 话 要 说, 却 没 有 发 出
声 音。 欧 伯 伯 心 下 一 急, 也 有 无 尽 的 话 从 胸 中 涌 起,
张 开 嘴, 喉 咙 却 一 紧, 止 住 了。 欧 伯 伯 这 才 从 梦 里 跳
出 来, 白 日 梦 兀 自 从 街 面 上 闪 闪 熠 熠 地 流 过 去。 坐 直
身 子, 揉 揉 眼 睛, 看 清 了 眼 前 的 人。 眼 前 的 人 果 然 是
个 后 生, 个 头 很 高, 又 穿 一 身 保 安 的 制 服, 更 显 得 英
挺。 脸 型 端 正, 五 官 轮 廓 鲜 明 匀 整, 十 分 标 致。 他 将
双 手 背 在 腰 后 互 相 挽 着, 这 姿 势 很 稚 气, 使 他 一 下 子
变 小 了, 小 成 一 个 孩 子, 那 种 腼 腆 的 小 孩 子。 事 实 上
呢, 假 如 他 摘 去 保 安 的 大 盖 帽, 你 就 会 看 见 他 的 额 发
已 经 稀 疏, 呈 现 败 顶 的 趋 势。 他 不 很 年 轻 了, 大 约 有
三 十 五 岁。 虽 然 如 此, 他 仍 然 是 年 轻 的。 其 时, 他 正
笑 着, 他 的 笑 容 很 天 真, 没 怎 么 经 过 世 事 的 磨 炼, 就
没 留 下 沧 桑, 简 单 快 乐。 欧 伯 伯 避 开 眼 睛, 似 乎 不 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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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看 他, 又 似 乎 是 招 架 不 住 如 此 通 透 的 纯 洁 性, 欧 伯
伯这一生趟过多少污泥浊水啊!
年 轻 保 安 专 跑 得 来, 仿 佛 就 是 要 让 欧 伯 伯 觉 醒,
然后就侧身站在了躺椅旁边。一个坐一个立,不说话,
目 光 也 无 交 流, 其 中 却 自 有 默 契。 凡 是 经 过 的 路 人,
很 容 易 就 注 意 到 这 一 点。 曾 有 一 个 女 人 来 配 纽 扣 ——
偶 尔 也 会 有 生 意, 遇 到 这 种 情 况, 欧 伯 伯 抑 制 不 住 有
点 兴 奋, 他 很 耐 心 地 将 盛 纽 扣 的 小 盒 子, 一 格 一 格 取
出 来, 放 在 柜 台 上, 供 来 人 挑 选。 因 为 左 边 手 脚 不 灵
活, 动 作 难 免 迟 缓, 所 以 嘴 里 就 安 抚 着 说: 不 要 急!
这 是 他 说 得 流 利 的 又 一 句 话。 其 实 来 人 只 是 要 一 种 特
定 的 纽 扣, 很 快 就 找 到 合 意 的, 或 者 很 快 就 放 弃 了,
欧 伯 伯 一 边 交 割 钱 款, 一 边 说 着: 不 要 急! 这 一 声 里
就 流 露 出 不 舍 的 心 情 了。 倘 是 来 配 纽 扣, 滞 留 的 时 间
就 略 微 久 一 些, 连 那 年 轻 保 安 也 一 并 帮 忙 寻 觅, 弯 下
身 子, 在 玻 璃 柜 台 外 侧, 指 点 着 里 面 的 纽 扣。 女 人 问
欧 伯 伯: 是 你 儿 子 吗? 两 人 相 视 一 眼, 同 时 摇 摇 头 否
定了。其实年轻人的长相与欧伯伯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欧 伯 伯 即 便 在 青 壮 时 候, 也 只 能 算 中 等 身 高, 现 在 又
缩了些。欧伯伯是个瘦人,头型呈椭圆,接近橄榄状,
宁波人大多有这样小巧清秀的头型,五官也是清秀的。
欧 伯 伯 又 在 薄 削 的 鼻 梁 上 架 一 副 眼 镜, 看 上 去 就 有 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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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气。 而 年 轻 保 安 则 是 血 气 充 沛, 圆 头 大 耳。 女 人 关
于是不是父子的问题其实并不真的以为他们会是父子,
却 是 反 映 出 模 糊 的 认 识, 这 一 老 一 少 之 间 有 着 某 种 似
是而非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呢?女人配到合适的纽扣,
走 了, 望 着 她 的 背 影, 欧 伯 伯 说 一 句: 不 可 能 的 呀!
年 轻 保 安 跟 了 一 句: 就 是 讲 呀! 只 这 几 个 字, 你 也 听
得出来,年轻人有着严重的口吃。
这 条 街 上 的 生 意 多 半 冷 清, 上 门 的 不 外 是 熟 客,
说 是 买 东 西, 不 如 说 是 聊 闲 天。 一 二 年 下 来, 欧 伯 伯
也 有 了 一 位 熟 客, 就 是 那 口 吃 的 青 年。 这 里 的 人 都 叫
他 囡 囡, 是 乳 名, 更 可 能 是 诨 号。 这 样 高 大 俊 拔, 且
已 不 是 年 少, 叫 作“囡 囡 ”, 多 少 带 了 讽 意。 事 实 上
呢, 在 这 城 市 的 弄 堂 里, 那 些 居 住 了 二 代、 三 代 的 老
户, 就 有 将“阿 狗 阿 猫 ” 的 称 谓 叫 到 老 的。 在 年 轻 保
安 出 生 的 六 十 年 代 末, 上 海 的 弄 堂 还 留 有 旧 时 代 的 遗
韵, 小 孩 子 拉 帮 结 派, 弱 肉 强 食 ——如 今 弄 堂 都 不 剩
几 条 了, 当 年 的 小 孩 子 成 家 立 业, 要 么 不 生, 要 么 只
生 一 个, 一 个 受 几 个 管, 再 没 有 自 由 可 言, 小 孩 子 的
社 会 便 随 了 弄 堂 一 并 消 失 了。 囡 囡 是 不 入 帮 派 的, 照
理 行 不 通, 人 们 不 会 放 过 他, 但 有 姐 姐 们 簇 拥 着 进 出
活 动, 也 就 拿 他 没 奈 何, 只 能 冲 着 背 影 跳 着 脚 唱: 小
弟弟小妹妹让开点,敲碎玻璃老价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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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子,母亲怀他晚,怀在
肚 子 里 的 时 候, 父 亲 去 世, 所 以 是 奶 末 头, 又 是 遗 腹
子,如何的宝贝可想而知。最小的姐姐也要长他六岁,
最 大 的 则 已 经 十 五 岁, 可 作 他 的 小 妈 妈。 一 家 人 囡 囡
长,囡囡短,“囡囡”的名字就是这么叫出来的。要说
他 的 口 吃, 一 半 天 生, 一 半 是“嗲 ” 出 来 的。 小 孩 子
说 话 上 的 毛 病, 是 被 大 人 打 好 的, 打 不 好 的, 就 到 社
会 上, 在 耻 笑 中 矫 正。 他 呢? 谁 敢 打 他, 耻 笑 他? 不
仅不矫正,全家都用他的腔调说话。本来只是咬舌头,
说 话 不 利 索, 上 了 学, 就 有 姐 姐 们 护 不 到 的 时 候, 心
里 紧 张, 不 由 地 结 巴 起 来。 因 为 怕 人 笑 话, 索 性 不 开
口, 又 妨 碍 了 他 交 朋 友。 但 他 不 怕 孤 单, 一 旦 回 家,
便 是 热 乎 乎 的 一 窝 人, 而 且 都 是 女 性, 简 直 就 是 温 柔
乡。 这 温 柔 乡 是 害 他, 又 是 有 益 于 他, 那 就 是 养 成 他
格 外 驯 顺 的 脾 性, 没 有 一 丁 点 戾 气。 无 论 怎 么 欺 他,
最 多 走 开 去, 也 不 会 冲 撞。 时 间 久 了, 晓 得 是 这 样 的
人, 毫 无 恶 意, 人 们 便 也 都 善 待 他 了。 正 合 了 一 条 坊
间的真理:老实人不吃亏。
初 中 毕 业 上 了 一 所 旅 游 职 校, 他 最 合 适 学 烹 饪,
因 为 不 需 要 说 话 交 道。 但 练 刀 功 这 一 条 就 过 不 了 母 亲
姐 姐 的 关, 从 小 家 里 就 禁 止 他 碰 刀 剪, 再 加 上 热 火 沸
油, 处 处 都 是 危 险。 那 就 做 接 待, 每 天 早 晨, 穿 了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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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 的 西 装 站 在 校 门 口 练 礼 仪。 看 他 仪 态 轩 朗, 活 脱 是
个 前 台 经 理, 一 开 口 却 不 行 了。 最 后 是 做 客 服, 就 是
客 房 的 清 扫 工。 虽 然 从 小 都 是 别 人 服 侍 他, 他 没 有 服
侍 过 人, 但 却 也 没 什 么 成 见, 很 肯 学。 实 习 的 时 候,
客 人 看 他 手 脚 勤 快, 人 又 长 得 可 爱, 很 有 好 感, 尤 其
是外国客人,看小伙子不说话,以为是不会说外国语,
更觉着一点缺点也没有。很少有的,实习期就签约了。
几 年 下 来, 可 以 晋 升 一 级, 担 任 楼 层 管 理 什 么 的, 可
管 理 层 至 少 要 对 手 下 员 工 说 些 什 么 吧! 于 是, 眼 看 着
客 服 们 一 班 一 班 轮 替, 越 来 越 年 轻, 就 好 像 是 自 己 的
下 一 辈 人 了。 实 在 觉 得 难 为 情, 三 十 岁 上 便 辞 职 不 做
了。 曾 经 打 算 学 财 会, 考 个 上 岗 证, 学 费 也 缴 了, 可
是,脱离学习生活久了,很难进入状态。坐在教室里,
看 老 师 一 个 人 在 黑 板 前 讲 东 讲 西, 脑 子 不 知 溜 到 哪 里
去了,就没有学下去。姐姐也说了,即便考到上岗证,
也未必有岗位,因为人人都有财会上岗证。果不其然,
单 他 们 这 个 班, 就 有 五 六 十 人, 满 满 当 当 的。 接 着 又
尝 试 学 电 脑, 办 公 室 程 序 ——都 是 姐 姐 们 的 建 议 和 付
的 费 用, 不 料 更 难 学 了。 他 埋 头 做 客 服 的 日 子 里, 社
会 都 进 步 到 哪 里 去 了! 知 识 又 更 新 到 哪 里 去 了! 遭 受
挫 折 难 免 让 他 气 馁, 但 也 不 顶 严 重, 因 为 有 姐 姐 呢!
她 们 总 会 把 他 安 置 妥 了 的。 这 不 是 吗? 他 在 这 家 德 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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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 资 的 物 业 公 司 做 了 保 安。 这 城 市 里, 做 保 安 的, 要
不 是 外 地 的, 就 是“四 零 五 零 ” 退 休 或 者 待 退 休 的。
前 者 是 临 时 过 渡 型 的, 随 时 可 能 离 开; 后 者 呢, 多 是
有 些 落 魄, 带 着 怨 艾 的 表 情。 哪 里 有 他 这 样 年 轻 好 看
的上海人!立在小区门口,都能提升楼盘的级别。
没 有 父 亲 的 他, 在 母 亲 和 姐 姐 们 的 呵 护 下, 衣 食
无 缺, 没 病 没 灾 地 长 大 成 人, 就 学 就 业, 从 家 里 到 社
会, 一 步 未 脱, 惟 有 一 班 车 拉 下 了, 那 就 是 婚 娶。 他
这 般 品 貌, 纵 使 有 口 吃 的 毛 病, 也 不 应 该 悬 空。 职 校
里的同学,做客服的同事,也有喜欢他或者他喜欢的,
还 有 姐 姐 们 呢, 为 他 引 荐 的 可 不 少。 可 总 是 不 凑 巧,
他 喜 欢 的 人 家 不 喜 欢, 喜 欢 他 的, 他 又 没 感 觉, 或 者
两 下 里 都 有 点 意 思 了, 姐 姐 又 坚 决 反 对。 姐 姐 反 对,
母 亲 也 只 得 反 对, 要 按 她 的 意 思, 个 个 都 是 好 的。 儿
子 的 脾 性 随 她, 都 是 好 说 话。 再 加 上, 做 娘 的 心 里 真
是 急 了。 时 间 一 日 一 日 过 去, 似 乎 越 往 后 过 得 越 快,
二十五岁刚过,三十就赶上来了,翻过三十,三十五又
赶 上 了。 这 个 年 岁 的 人, 谁 不 结 婚 生 子? 私 下 里, 她
分 别 对 儿 子 和 女 儿 说 过 迁 就 的 话, 差 不 多 就 行 了。 儿
子 说, 听 姐 姐 的。 姐 姐 们 呢, 多 年 已 经 养 成 习 惯, 垄
断 弟 弟 一 切 事 务。 在 她 们 眼 睛 里, 这 个 弟 弟 交 给 谁 都
不 放 心, 都 是 受 欺 负, 都 是 吃 亏, 其 实 潜 在 着 占 有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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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理, 所 以 挑 剔 得 格 外 厉 害。 奇 怪 的 是, 三 十 五 岁 就
像 是 一 道 坎, 一 旦 翻 过 去, 大 家 都 平 静 下 来。 母 亲 不
那 么 着 急 了, 甚 至 还 觉 着 母 子 厮 守 着 更 好, 想 不 出 介
入 一 个 外 人 会 是 什 么 情 景。 姐 姐 们 介 绍 对 象 的 频 率 也
疏 阔 了, 渐 渐 趋 向 于 无 为。 他 则 是 正 好, 陡 然 轻 松 下
来, 终 于 脱 卸 义 务 似 的。 就 这 样, 这 个 年 轻 英 俊 的 保
安,还是一个未婚的童男,“囡囡”的称呼,真是名副
其实。早晨,太阳照着那一片楼宇,小区的铁门大开,
汽 车 进 出, 车 身 的 反 光 交 相 辉 映, 他 挥 动 手 臂 ——戴
着 雪 白 的 手 套, 指 挥 车 辆, 多 么 清 新 和 神 气 啊! 车 主
们通常会从摇下来的车窗里招手回应他。
清 闲 时, 大 多 是 在 午 后, 当 值 的 保 安 有 两 个 呢,
轮 替 着 走 动 走 动, 他 就 到 对 面 街 上 的 小 店 看 看。 小 店
的 业 主 通 常 比 较 慵 懒, 少 有 主 动 招 呼 买 卖 的, 要 是 招
呼 上 来, 他 可 就 窘 了。 还 好, 人 们 至 多 投 来 询 问 的 目
光, 任 他 柜 台 上 下 浏 览。 渐 渐 的, 他 胆 子 大 了, 会 跨
过 门 槛, 走 进 店 堂, 东 看 西 看。 他 并 不 是 想 买 什 么,
他 需 要 买 什 么? 样 样 都 是 现 成 的, 只 是 看 看, 看 看 也
好 呀! 草 编 的 箩 筐 里 盛 着 软 木 底 的 拖 鞋, 鞋 面 上 打 着
蝴蝶结;毛巾一扎一扎摞起来,袜子也是一扎一扎的,
却 像 手 套 一 样 五 个 脚 趾 头 分 开 着; 后 跟 像 锥 子 样 尖 利
的 女 鞋, 或 者 熊 掌 般 镶 铁 钉 的 踩 雪 靴, 鞋 头 上 也 画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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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个 脚 趾 头, 这 他 就 看 不 懂 了。 他 纳 闷 的 神 情 看 上 去
很 像 孩 童, 恰 巧 店 主 心 绪 不 错, 就 会 向 他 解 释。 他 通
红 了 脸, 一 句 没 有 听 清, 比 不 解 释 还 更 糊 涂, 然 后 就
放 下 东 西, 仓 惶 离 开 了。 人 们 慢 慢 还 是 发 现, 这 个 小
伙 子 语 言 上 的 问 题, 但 并 不 妨 碍 对 他 的 喜 欢。 当 然,
免 不 了 的, 要 调 笑 调 笑。 他 的 标 致, 他 的 未 婚, 他 的
乳名“囡囡”,还有他的口吃,都是调笑的资料。尤其
是 那 些 个“四 零 五 零 ” 的 阿 姨 们, 其 实 是 调 情 呢, 缠
住 他 不 放。 倘 若 这 情 形 发 生 在 纽 扣 店 门 前, 欧 伯 伯 就
大 吼 道: 烦 死 啦! 声 量 之 大, 气 势 之 汹 汹, 将 阿 姨 们
吓一跳,年轻保安乘机逃窜而去。
因 为 欧 伯 伯 帮 他 解 困, 还 因 为 欧 伯 伯 的 说 话 ——
年 轻 保 安 自 己 说 话 上 的 毛 病, 使 他 也 不 好 批 评 别 人,
所 以 他 宁 可 认 为 欧 伯 伯 自 有 一 套 语 言 方 式, 而 他 竟 然
能 够 听 懂。 一 片 含 混 不 明 的 语 音, 突 然 间, 有 几 个 字
爆 发 出 来, 在 他 听 来, 是 有 振 聋 发 聩 的 效 果, 其 中 藏
着 大 道 理! 他 专 注 地 听 着, 欧 伯 伯 因 此 也 变 得 话 多。
他 发 现 这 个 年 轻 人 是 继 阿 三 头 之 后, 又 一 个 能 听 懂 他
话 的 人, 但 听 的 方 式 有 所 区 别。 阿 三 头 是 领 全 局 而 归
纳 推 论, 然 后 攫 取 主 题 思 想; 囡 囡 ——这 真 是 个 奇 怪
的名字,这么长而且大的一个男人,却叫“囡囡”——
不 可 能 的 呀! 和 阿 三 不 同,“囡 囡 ” 是 逐 字 逐 句 地 理
030
解。 前 者 是 用 头 脑, 后 者 是 用 耳 朵, 这 更 接 近 于 对 话
的 本 意, 欧 伯 伯 也 就 更 能 领 略 说 话 的 乐 趣。 在 欧 伯 伯
长 篇 演 讲 的 过 程 中,“囡 囡 ” 也 会 作 出 回 应,“就 是 讲
呀!” 甚 至 于, 在 比 较 特 殊 的 情 况 下, 他 会 大 胆 地 与
欧 伯 伯 讨 论。 他 忘 记 了 自 己 口 吃 以 及 口 吃 带 给 他 的 自
卑, 小 孩 子 的 学 样, 去 看 口 吃 矫 正 门 诊, 医 生 教 他 把
每 个 音 节 拖 得 很 长, 发 出 古 怪 的 声 音, 让 他 从 此 更 不
敢 说 话 了。 他 吃 吃 吃 地 与 欧 伯 伯 辩 着, 欧 伯 伯 连 连 摇
头, 脸 上 带 着 宽 容 的 微 笑, 笑 他 见 识 浅。 到 底 年 轻,
吃 盐 没 他 欧 伯 伯 吃 的 饭 多。 至 于 说 话 不 连 贯, 这 有 什
么 呢? 可 以 这 样 说, 也 可 以 那 样 说, 说 话 不 过 就 是 一
些 声 音, 重 要 的 是 声 音 底 下 的 用 心, 声 音 本 身 并 没 有
多大的意义。
所 以, 倘 若 有 第 三 人 在 场, 听 他 们 说 话, 先 是 要
笑 死。 笑 到 笑 不 动 了, 却 会 感 到 茫 然, 不 知 道 他 们 在
说什么。显然的,他们是在说着什么,只是他不明白,
于是就会觉着寂寞,然后讪讪地走开。
现 在, 年 轻 保 安 成 了 纽 扣 店 的 常 客。 中 午 吃 饭 休
息, 他 溜 达 溜 达 就 过 来 了。 站 在 小 区 门 岗, 看 到 有 送
桶 装 水 的 车 停 在 纽 扣 店 门 口, 他 一 下 子 就 蹿 过 马 路,
帮 欧 伯 伯 扛 上 水 装 好。 有 快 递 公 司 送 货 的, 他 也 一 下
子 蹿 过 来。 他 可 是 有 眼 力, 而 且 有 心。 对 年 轻 保 安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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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 劳, 欧 伯 伯 一 方 面 泰 然 受 之, 一 方 面 也 是 有 回 馈
的, 那 就 是 做 人 的 道 理, 来 自 他 一 生 的 经 验, 称 得 上
宝 贵 的 财 富, 他 都 没 有 给 自 己 的 儿 子 说 过。 他 给 年 轻
保安说了多少话啊!欧伯伯说累了,靠回到躺椅假寐。
年 轻 保 安 倚 门 站 着, 静 静 地 看 面 前 的 马 路。 汽 车 驶
过, 平 铺 的 光 便 流 动 起 来, 也 不 止 是 光, 还 有 别 的 什
么, 是 时 间 吗? 他 还 年 轻, 又 是 颟 顸 的 性 子, 体 会 不
到 人 生 的 苍 茫, 但 有 一 种 失 落, 隐 隐 地, 好 像 咬 噬 着
心。 这 空 旷 旷 的 时 间 是 养 人 也 是 害 人, 让 人 觉 得 有 意
思 又 没 意 思, 有 聊 又 无 聊。 好 在, 这 一 段 惆 怅 的 情 绪
不 会 太 久, 否 则 年 轻 保 安 真 要 挡 不 住, 变 得 悲 观。 总
是 会 有 一 点 人 和 事 来 打 岔, 比 如 一 笔 极 小 的 生 意, 什
么 生 意 能 小 过 纽 扣 店 的? 甚 至 连 纽 扣 都 不 是, 只 是 一
个 搭 襻。 欧 伯 伯 颤 抖 的 手 可 拈 起 它 还 真 有 点 麻 烦, 是
怕 麻 烦, 也 是 慷 慨, 一 盒 子 搭 襻 统 统 倒 在 柜 台 上, 叫
来 人 自 己 挑。 年 轻 保 安 好 奇 地 看 着 女 人 的 手 指 尖 在 一
堆 搭 襻 里 划 拉, 数 着 一、 二、 三、 四, 因 为 一 块 钱 可
以 买 六 副! 这 细 金 属 丝 弯 成 的 小 机 关, 能 做 什 么 呢?
他 疑 问 的 目 光 在 买 卖 交 割 的 双 方 之 间 流 连, 欧 伯 伯 自
然 明 白, 告 诉 道: 没 有 用? 不 可 能 的 呀! 于 是 便 晓 得
了, 表 情 转 为 释 然。 这 是 一 个 打 岔, 再 一 个, 是 有 过
路 人 来 问 路, 这 就 有 些 纠 缠 了。 本 来 是 可 以 用 比 划 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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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 大 致 方 向, 但 欧 伯 伯 是 有 责 任 心 的 人, 单 靠 比 划 人
家 怎 么 搞 得 清 楚, 再 讲 了, 他 又 不 是 哑 巴, 所 以 就 非
要 说 个 明 白 彻 底。 欧 伯 伯 说 了, 年 轻 保 安 也 不 甘 示 弱
似 的, 也 要 说, 是 以 插 话 与 应 和 的 形 式。 有 欧 伯 伯 在
前面挡着,他什么都不怕了。这一阵子,可是很热闹,
很 多 只 言 片 语 在 空 阔 的 马 路 上 飞 来 飞 去。 一 开 始 没 有
头 绪, 后 来 慢 慢 地 有 了, 呈 现 出 秩 序。 在 那 老 的 含 混
的 语 音 中, 那 少 的 往 往 能 够 点 出 一 个 关 键 词, 同 时 却
又 往 往 阻 制 在 这 一 个 关 键 词 上, 无 法 进 行 下 去, 这 时
候,老的便以毋庸置疑的语气截断,再发出一串语音。
假 如 问 路 人 恰 巧 是 个 耐 心 的 人, 又 不 着 急 赶 路, 就 会
有 新 发 现, 这 一 老 一 少 知 己 知 彼, 可 以 不 通 过 语 言 进
行 交 流。 但 这 看 法 却 偏 颇 了, 他 们 也 是 通 过 语 言 的,
只 不 过 是 另 一 套 语 言, 只 要 你 谦 逊, 放 弃 成 规, 你 也
可 以 进 入 他 们 的 系 统。 这 不, 人 们 最 后 知 道 该 如 何 抵
达 他 们 的 目 的 地, 而 且, 没 有 走 一 点 弯 路。 还 有 一 种
打 破 寂 静 的 不 期 然, 是 少 数 之 少 数, 偶 然 极 了, 但 也
不是完全没有,那就是有人来打公用电话。方才说了,
人 人 都 有 手 机, 街 上 的 电 话 亭 三 五 步 一 个, 可 偏 偏 就
有 漏 网 的 鱼, 没 有 手 机, 又 没 有 电 话 卡。 欧 伯 伯 站 起
身, 将 擦 拭 得 铮 亮 的 电 话 座 机 向 柜 台 边 推 一 推, 意 思
是“请 ”。 老 少 二 人 都 沉 默 着, 凝 重 的 空 气 积 蓄 起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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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 电 话 的 人 浑 然 不 觉, 兀 自 说 着, 言 语 流 利 穿 行, 简
直 如 金 蛇 狂 舞。 这 两 人 愈 加 沉 默 了, 树 叶 间 的 光 斑 在
地 面 上 弹 跳, 就 像 那 金 蛇 身 上 碎 下 来 的 鳞 片, 闪 闪 烁
烁! 这 人 怎 么 说 得 那 么 多, 那 么 快, 那 么 意 兴 盎 然!
这 些 话 表 面 上 是 连 贯 的, 但 是 底 下 呢? 底 下 的 意 思 是
什 么? 有 什 么 意 思? 不 都 是 废 话 嘛! 他 们 二 人 终 于 从
那不断气的语音中喘息过来,相视一眼,会意地笑了。
欧 伯 伯 摇 头, 年 轻 保 安 也 摇 头, 两 人 甚 至 感 觉 比 方 才
寂阔的时分更加无聊了。于是,一个回到躺椅上坐下,
一个穿过马路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班。
倘 若 没 有 这 些 外 来 的 动 静, 闷 极 了, 年 轻 人 会 兀
自 走 进 店 堂, 推 开 一 扇 门, 门 里 就 是 欧 伯 伯 的 居 处。
他 常 来 常 往, 可 自 由 出 入 房 间。 弯 腰 从 床 底 下 的 米 桶
里 抓 起 一 把, 出 到 店 门 外 面, 将 米 撒 在 地 上, 只 一 眨
眼 工 夫, 就 有 麻 雀 来 啄 食。 一 只, 两 只, 然 后 五 只,
六 只, 最 终 为 成 群 之 势, 扑 啦 啦 地 飞 落 下 来。 麻 雀 们
都很茁壮,像一头头小鸽子,是欧伯伯家的米喂大的。
它们中间先是有一只认识欧伯伯的家,接着,一拖二,
二 拖 三 地 越 来 越 多。 它 们 埋 头 啄 着 米 粒, 连 那 嵌 在 地
砖 缝 里 的 也 不 放 过。 有 生 出 来 不 久, 刚 刚 学 会 独 立 觅
食 的 小 麻 雀, 难 免 看 走 眼, 就 啄 到 欧 伯 伯 穿 了 拖 鞋 的
脚, 甚 至 站 上 去, 小 爪 子 痒 酥 酥 地 挠 在 线 袜 底 下 的 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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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和 脚 趾 头, 欧 伯 伯 作 出 很 凶 的 样 子: 去! 去! 小 东
西 并 不 害 怕。 年 轻 保 安 的 黑 皮 鞋 是 不 会 误 会 成 可 食 的
吃 物, 大 概 也 因 为 有 一 种 威 严, 缺 少 一 点 谐 谑 性; 麻
雀 其 实 是 有 风 趣 的 禽 类。 一 阵 子 嘈 嘈 过 后, 街 面 上 的
米 粒 一 颗 不 剩, 麻 雀 们 一 振 翅, 全 飞 走 了, 欧 伯 伯 心
里骂一声:小赤佬,没良心!
不 知 不 觉 中, 太 阳 西 斜 了, 将 影 子 拖 曳 得 越 来 越
斜。 街 面 上 的 光 就 有 了 对 比, 景 物 呢, 也 变 得 立 体 起
来。 车 和 人 都 约 略 地 多 了, 就 好 像 从 空 茫 的 时 间 里 一
跃 而 出。 市 声 贴 地 起 来, 轰 轰 然 的。 昔 日 的 时 光 收 起
来,越收越远,一直远到斜对角那个街口,陡地收拢。
就 像 日 落 时, 太 阳 在 海 面 越 垂 越 低, 就 在 与 海 水 相 接
的 一 瞬, 落 入 金 汤 之 中。 那 个 街 口, 绿 森 森 的, 是 从
剧 变 中 截 留 下 的 一 段 老 日 子, 老 公 寓 也 是。 老 公 寓 站
在 街 区 的 收 尾 之 上, 这 城 市 的 地 面 本 来 高 低 起 伏, 又
有许多水道,修改填平之后,还留下许多犄角和弯势,
为 了 取 直, 东 开 一 道, 西 开 一 道, 街 道 和 街 道 之 间,
则 形 成 一 些 三 角 形 和 多 边 形 的 街 区。 所 以, 欧 伯 伯 所
面 对 的 这 条 大 马 路 的 背 后, 也 就 是 主 干 道 的 内 腹, 地
形 相 当 复 杂, 但 也 因 此 而 流 露 出 微 妙 的 情 致。 现 在,
新的高楼起来,高楼和高楼连成片,将这情致掩埋了。
不 得 已 而 切 下 边 角 零 碎, 就 是 那 些 旧 街 口 和 老 公 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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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 了 新 城 市 里 的 残 壁, 一 股 子 破 败 相, 只 有 在 某 一 个
特 定 的 时 间 段 的 光 线 里, 方 才 回 复 昔 日 的 面 目。 时 间
过去,旧影消失,又接着颓唐下去。
这 阵 子 活 跃 以 后, 时 间 就 过 得 快 了, 眼 看 着 向
晚。 暮 色 起 来 了, 左 右 店 铺 相 继 关 门 打 烊, 纽 扣 店 里
却 还 有 灯 光。 躺 椅 收 进 去, 关 上 临 街 的 门, 柜 台 上 的
拉窗也拉上,通里间的门却开着,传出电视机的声音。
欧 伯 伯 的 耳 朵 穿 过 这 声 音, 还 听 得 见 那 声 音。 说 来 也
奇 怪, 无 论 电 视 机 里 唱 也 罢, 说 也 罢, 也 无 论 音 量 放
到 多 大, 说 实 在, 欧 伯 伯 这 岁 数, 再 不 服 老, 也 是 有
些 耳 背 的, 可 是 只 要 窗 外 有 人 叫 一 声: 有 人 吗? 欧 伯
伯 立 刻 就 进 了 耳 朵。 甚 至 于, 窗 外 的 声 音 并 不 是 针 对
他, 而 是 两 个 过 路 人 自 己 和 自 己 说 话, 也 进 得 欧 伯 伯
的 耳 朵。 他 从 里 间 屋 探 出 头, 先 用 眼 睛 看 住 来 人, 嘴
里 说 着“不 要 急, 不 要 急 ” 地 走 出 去。 他 的 行 动 总 要
比 思 想 迟 缓 几 拍。 慢 慢 走 近 柜 台, 拉 开 窗 玻 璃。 窗 外
的 马 路 像 一 条 静 河, 路 灯 流 丽, 斜 对 面 小 区 门 口 已 经
换 了 岗。 路 灯 下, 欧 伯 伯 的 眼 睛 反 而 看 得 很 远。 来 人
似 乎 有 些 惊 讶, 说: 以 为 没 人 呢! 欧 伯 伯 说: 不 可 能
的呀!一边拿纽扣一边又添一句:做生意!来人又说:
是 呀, 电 视 机 开 得 这 样 响 ——这 时 候, 陌 生 人 的 说 话
倒 有 些 接 近 欧 伯 伯 的 系 统 了, 在 表 面 的 不 对 应 底 下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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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可能是静夜的影响,可是事情很快又回到俗套上,
那 人 接 着 说: 电 视 机 这 样 响, 倒 听 得 见! 欧 伯 伯 就 只
是 微 笑, 没 有 回 应 了。 并 不 是 说 不 清 楚, 他 有 什 么 说
不 清 楚 的, 而 是 不 想 说。 要 是 阿 三 头 或 者“囡 囡 ” 在
这里,他或许还有兴致说说这个话题。
将 阿 三 头 和 年 轻 保 安 放 在 一 起 想, 欧 伯 伯 觉 着 对
阿 三 头 不 公 平, 这 怎 么 能 比 呢? 阿 三 头 是 多 么 聪 明 的
一 个 人, 又 有 多 少 体 恤 心, 是 血 亲 啊! 年 轻 保 安 呢,
可 是 个 笨 人, 但 又 不 是 不 聪 明。 很 多 聪 明 人 实 际 上 是
笨 的。 怎 么 解 释? 这 就 好 像 电 视 机 的 声 音 和 人 声 的 区
别,电视机声音再响,也盖不过人声。人声,就好像,
就 好 像 一 根 针, 针 尖 虽 然 小, 却 穿 得 透 几 层 布。 很 多
聪 明 人 就 是 声 音 响, 而 有 些 笨 人 声 音 不 响, 甚 至 还 很
闷, 但 却 像 针 一 样 穿 得 过 去。 阿 三 头, 又 是 响, 又 是
穿 得 过; 年 轻 保 安 就 只 是 一 根 针, 要 对 准 地 方 才 有 结
果, 对 不 准, 也 是 麻 烦。 人 生 是 这 么 大 的 一 盘 棋, 百
密 还 有 一 疏 呢! 莫 说 是 百 疏 中 惟 有 一 密。 说 起 来 没 人
相信,这一年,老实人竟然也沉迷了。
保 安 的 生 活 是 乏 味 的, 体 力 上 没 什 么 支 出, 但 耗
时 间。 尤 其 夜 班, 一 个 通 宵, 会 有 什 么 事 情? 没 有 事
情加上瞌睡,就难捱得很。保安中很有几个油滑的人,
下 岗 或 者 内 退,“四 零 五 零 ”, 原 先 在 单 位 做 过, 晓 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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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 章 制 度 的 空 子, 又 多 是 颓 唐 的, 对 社 会 有 着 诸 种 不
满。 他 们 当 面 对 业 主 和 老 板 逢 迎, 背 地 里 不 知 发 什 么
牢 骚, 多 少 疏 漏 都 能 被 他 们 花 哨 的 手 势 掩 饰 过 去, 文
过 饰 非, 于 是, 埋 下 种 种 弊 端。 在 地 下 车 库 的 一 角,
承 重 墙 后 面, 正 是 一 道 吊 梁, 形 成 隐 蔽 的 空 间, 到 了
夜 间, 这 里 就 摆 下 一 桌 麻 将。 保 安 们 已 形 成 默 契, 分
作 上 半 夜 和 下 半 夜, 轮 替 打 牌 和 代 岗。 那 年 轻 保 安 起
先 没 有 参 与, 他 的 牌 艺 不 出 家 门, 只 和 母 亲 还 有 几 个
邻 居 老 太 太 玩 过, 都 不 敢 确 认 自 己 会 还 是 不 会。 再 看
那 些 保 安 们 的 牌 局, 形 势 之 险 危, 出 手 之 凌 厉, 还 没
看 明 白 来 龙 去 脉, 已 经 放 倒 桌 上, 和 了, 就 更 不 敢 称
自 己 会。 所 以, 轮 替 总 是 从 他 这 里 跳 过, 为 补 偿 他 代
岗 的 辛 苦, 同 事 们 也 会 给 他 额 外 的 照 顾, 管 理 层 跟 前
说 些 好 话, 白 天 清 闲 时 让 他 周 游 周 游, 偶 尔 他 要 陪 母
亲 看 病, 替 姐 姐 办 事, 私 下 里 顶 个 班, 也 是 无 话 的。
总 之, 互 通 有 无, 利 益 均 衡。 事 实 上, 年 轻 保 安 也 并
不 以 代 岗 为 苦 事, 相 反, 在 几 座 楼 之 间 来 回 走 动, 还
可 打 掉 熬 夜 的 瞌 睡。 静 夜 里, 一 个 人 走 在 小 区, 草 木
的 清 香 缠 绕。 他 专 挑 草 坪 上 的 卵 石 路 走, 露 水 将 卵 石
洗 得 晶 亮, 在 鞋 底 下 打 滑。 小 区 中 央 有 一 个 长 方 形 水
池, 纵 向 排 一 列 水 泥 方 墩, 方 墩 与 方 墩 间 隔 半 步 宽,
从 上 走 过, 就 好 像 行 在 水 面。 尽 管 很 多 时 候 池 子 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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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放 水 的, 为 了 节 约 物 业 成 本, 但 即 便 是 一 个 干 涸 的
水 池, 走 在 上 面, 也 会 有 凌 驾 于 高 处 的 得 意 逞 性。 年
轻 保 安 来 回 走 着, 调 整 脚 步, 调 整 到 正 好 一 步 一 墩,
那 是 比 一 大 步 小 一 点, 比 一 小 步 又 大 一 点。 水 池 的 两
边 立 着 两 排 雕 塑, 都 是 外 国 神 人 的 形 状, 扭 曲 或 者 伸
展 着 半 裸 的 身 体, 衣 带 袍 袖 翻 卷 飞 扬, 白 天 不 觉 得,
夜 幕 下 却 好 像 活 过 来 似 的, 是 夜 花 园 里 的 精 灵。 有 时
候, 他 替 牌 桌 上 的 人 买 香 烟, 就 要 走 出 小 区, 越 过 马
路, 到 对 面 街 角 二 十 四 小 时 便 利 店。 一 旦 出 去, 便 发
现无论多么晚,这城市其实还醒着呢!汽车穿心而过;
远 处 的 楼 宇 打 着 灯, 有 的 是 从 外 打 上 去, 通 体 发 光,
有 的 是 从 里 边 打 出 来, 一 格 一 格 的 光; 便 利 店 里 还 有
一 些 青 年 男 女, 买 水 和 食 品; 柜 台 里 的 小 姑 娘 眼 睛 亮
亮的,一无倦意;树荫里倏忽就闪出夜行人来。
这 只 是 在 开 始, 后 来 人 们 就 不 让 年 轻 保 安 置 身 事
外 了。 出 于 一 种 不 无 阴 暗 的 世 故 心, 觉 着 必 须 将 这 一
个 纳 入 他 们 的 地 下 活 动, 才 保 得 住 安 全。 年 轻 保 安 已
经 够 口 紧 的 了, 可 是, 不 怕 一 万 只 怕 万 一, 人 心 隔 肚
皮, 这 年 轻 人 看 着 老 实, 究 竟 也 是 三 十 五 六 的 年 纪,
单 身 一 个, 终 是 古 怪 的, 让 人 不 能 彻 底 地 放 心。 于 是
有 一 日, 几 个 人 一 抬 轿 子, 容 不 得 他 说 不 会, 有 什 么
会 不 会 的, 吃 饭 你 会 吧, 睡 觉 你 会 吧 ——这 话 就 有 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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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 情 了, 保 安 们 自 己 笑 起 来 ——一 摸 自 然 就 会 了! 他
吃 吃 吃 的 又 说 不 清 楚, 硬 着 被 按 在 麻 将 桌 前。 方 一 上
来, 他 真 是 让 人 笑 掉 大 牙。 说 他 不 会 吧, 他 倒 也 打 起
来 了; 说 他 会 吧, 路 数 又 全 不 对。 上 家 和 下 家 都 搭 不
到 他 的 脉, 出 牌 吃 牌, 看 不 出 牌 理, 正 糊 涂, 他 却 说
“和 ” 了。 推 倒 一 看, 各 色 牌 插 花 着, 他 却 有 个 名 目,
叫“十 三 不 靠 ”, 大 家 就 又 起 哄, 吵 着 让 他 把 牌 翻 回
去。 这 才 知 道, 老 太 婆 们 的 牌 路 与 外 面 世 界 完 全 不 接
轨, 大 约 从 古 时 候 传 下 来, 几 乎 称 得 上 麻 将 的 化 石。
然 而, 就 像 欧 伯 伯 的 看 法, 这 一 个 笨 人, 却 不 是 不 聪
明, 很 快, 他 就 领 略 了 这 麻 将 与 那 麻 将 的 同 而 不 同。
这 麻 将 看 起 来 限 制 严 格, 成 一 副 牌 不 那 么 容 易, 对 手
们 也 十 分 精 明 老 道, 全 不 可 与 老 太 婆 们 同 日 而 语。 但
正 因 为 周 密, 所 以 也 是 可 计 算, 有 路 径 可 寻。 又 是 很
快, 他 就 沉 迷 下 去 了。 坐 到 牌 桌 前, 他 一 抖 擞, 眼 睛
放 出 光 来。 而 且, 麻 将 又 有 一 桩 特 别 适 合 他, 就 是 不
用 开 口, 一 张 牌 去, 一 张 牌 来, 多 么 流 利 和 欢 畅 啊!
时 间 速 速 地 过 去, 东 南 西 北 一 圈, 天 光 已 经 微 亮。 夜
花 园 在 晨 曦 中, 退 去 了 神 秘 性, 变 得 澹 泊 而 干 枯, 走
在 里 面, 只 觉 着 眼 睛 发 涩, 哈 欠 连 哈 欠。 身 上 呢, 一
股汽油,香烟,还有受潮的水泥气味。
年 轻 保 安 气 色 颓 败 了, 脸 也 好 像 瘦 一 圈, 就 有 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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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弛。最主要的,原先眉目间的明朗没了,变得沉暗。
照理是一样熬夜,可熬夜和熬夜不同,有的夜是清夜,
有 的 则 是 浊 夜。 连 他 的 身 架 都 约 略 走 形, 微 微 佝 偻 下
来, 而 且 失 去 轻 捷, 有 了 疲 态。 他 真 看 出 岁 数 来 了,
别 人 看 不 出 来, 连 他 母 亲 也 未 必 看 出 来, 朝 夕 相 处 的
人其实是盲目的,但欧伯伯看出来了。
午 后 时 分, 他 还 是 照 常 过 来, 在 欧 伯 伯 的 躺 椅 边
消 磨 一 会, 不 是 站 着, 而 是 蹲 下 来, 两 只 手 扶 在 分 开
的 膝 头 上, 头 垂 在 中 间。 欧 伯 伯 嗅 到 他 身 上 的 气 味,
一 股 衰 气, 心 中 十 分 有 数, 只 是 不 问, 等 着 他 自 己 开
口。 一 旦 开 口, 就 有 几 分 自 知, 还 有 救。 所 以, 两 人
一 个 坐 一 个 蹲, 时 间 过 去, 几 可 听 见 汩 汩 声。 年 轻 保
安 眼 睛 蒙 上 血 丝, 眼 睑 浮 肿, 时 不 时 要 摘 下 帽 子, 好
像 格 外 嫌 热, 于 是 裸 露 出 稀 薄 的 额 发, 发 际 又 后 退 有
一 指。 前 额 上 一 片 油 腻 的 反 光, 他 变 得 爱 出 油 了, 显
现 出 荷 尔 蒙 分 泌 不 平 衡 的 迹 象。 他 将 帽 子 顶 在 手 指 头
上 转 着 圈, 这 个 动 作 既 流 气, 又 透 露 出 茫 然。 许 多 日
子忘记喂麻雀了,似乎为了提醒,飞来一只两只麻雀,
在 他 脚 下 徘 徊, 一 会 儿 又 飞 走 了。 飞 来 和 飞 走, 他 都
视 而 不 见。 他 的 手 指 头 被 烟 油 熏 黄 了, 牙 齿 上 染 了 茶
垢,舌头在嘴里卷出点食物的渣,随便往地上吐一吐。
这 一 段 日 子, 一 老 一 少 在 无 语 中 度 过。 应 当 说, 他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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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许 多 时 光 无 语 地 度 过, 但 无 语 和 无 语 也 不 同。 那 无
语 是 你 知 我 知, 这 无 语 却 你 不 知, 我 不 知。 分 明 有 什
么将他们隔远了,究竟是什么呢?
在欧伯伯,“不知”的仅就是具体的这一桩事,从
宏 观 来 说, 他 其 实 是 全 知, 也 就 是 天 地 有 知 的 意 思,
无 非 是 移 性, 但 移 在 哪 一 个 关 节 处, 就 不 得 而 知。 年
轻 保 安 的“不 知 ” 正 好 是 倒 过 来, 具 体 的 事 是 知 道
的, 却 不 知 这 事 究 竟 是 什 么 事, 为 不 知 天 地。 两 人 这
么 隔 着 心, 连 平 常 的 交 流 也 没 有 了, 比 如 互 问 吃 什 么
午 饭, 夜 里 睡 眠 如 何, 小 区 有 什 么 事 故, 纽 扣 店 有 无
生意……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更可能是仪式的意义。
尤 其 这 两 个 人, 各 自 使 用 的 都 是 一 种 经 过 提 炼 的 片 言
只 语, 仪 式 感 就 更 强 了。 好 比 孔 子 说 的“尔 爱 其 羊,
吾爱其礼”,仪式可在外形上规定事物的性质,使其内
涵 不 致 涣 散 和 流 失。 现 在, 仪 式 在 崩 溃。 知 己 们 一 旦
有 了 隙 罅, 就 比 普 通 的 交 道 更 加 疏 离, 从 物 理 上 说 是
相 吸 相 斥, 力 量 的 反 弹, 体 现 在 心 理 上 则 更 微 妙, 似
乎 过 去 的 好 都 成 了 障 碍, 动 辄 碰 壁, 只 得 越 退 越 远,
终成陌路。
好在,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年轻保安是一根筋,
欧 伯 伯 呢, 你 可 以 说 他 墨 守 成 规, 也 可 以 说 是 姜 太 公
钓 鱼, 愿 者 上 钩。 所 以, 午 后 二 三 点, 保 安 必 到 纽 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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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 来, 好 比 点 卯, 欧 伯 伯 则 来 者 不 拒, 照 单 全 收。 然
而, 在 这 惯 性 中 还 是 加 入 了 新 的 动 力。 自 从 开 始 麻 将
生 涯, 年 轻 保 安 的 身 心 都 在 折 磨 中, 他 体 尝 到 欲 念 的
吸 引 以 及 自 毁 的 威 胁, 期 盼 得 到 救 赎, 就 像 一 个 犯 过
失的教徒去到神甫那里告解,而欧伯伯自恃为救赎者,
从 不 放 弃 责 任。 但 保 安 没 有 教 徒 的 自 觉 性, 欧 伯 伯 则
缺 少 神 甫 的 仁 慈, 多 少 有 些 苛 刻 呢! 就 是 金 口 不 开,
等 着 年 轻 人 说 话。 可 年 轻 人 不 是 在 迷 茫 中 吗? 都 不 知
道 究 竟 发 生 了 什 么, 更 不 知 道 要 说 什 么。 倘 不 是 因 为
钱的事,这僵局就会继续下去。
刚 上 麻 将 桌 的 时 候, 年 轻 保 安 的 手 气 很 好。 不 排
除 人 们 为 哄 住 他 让 牌, 但 还 是 新 人 新 气 象, 自 有 威 慑
力 量。 起 势 过 去, 进 入 常 态, 局 面 就 变 得 平 淡 了。 他
的 锐 气 在 老 辣 的 对 手 跟 前, 渐 渐 挫 钝 下 来。 同 时 呢,
他 在 麻 将 上 的 逐 步 精 进 补 偿 了 运 数 的 不 足, 所 以 有 输
有 赢, 总 量 上 基 本 持 平, 或 略 在 中 线 之 下, 下 来 的 也
不 多, 只 一 点 点。 凡 打 牌 都 是 要 赌 钱, 保 安 们 的 口 袋
大 多 比 较 瘪, 但 又 多 有 破 落 户 的 心 理, 没 有 钱, 就 搏
命, 终 又 被 胸 襟 限 制 住。 因 此, 他 们 的 赌 注 不 算 大,
却 也 非 是 阿 姨 外 婆 的 小 麻 将 可 比。 年 轻 保 安 的 零 用 钱
勉 强 够 应 付 的, 再 说, 他 不 是 在 追 求 进 步, 不 断 增 添
经 验。 从 概 率 上 说, 输 赢 是 相 抵, 最 终 不 赚 不 赔, 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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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 怕 人 为 的 因 素。 当 年 轻 保 安 埋 头 于 博 弈 的 时 候, 根
本 注 意 不 到 牌 桌 上 的 那 些 眼 色 和 手 势, 凭 他 纯 良 的 性
格 也 万 万 猜 想 不 到。 看 来, 人 们 将 他 拖 进 牌 局, 不
止 为 同 盟 计, 还 因 为, 这 是 多 么 好 的 一 个“冤 家 ”!
他 不 计 功 利, 一 心 只 在 牌 艺, 赌 品 极 正, 从 不 拖 欠 赌
债——他一个人,无妻无小,有个母亲,又不要他养,
反 过 来 大 概 还 要 养 他, 还 没 有 烟 酒 嗜 好 的 开 销, 到 哪
里 去 花 钱! 而 保 安 们 大 多 拖 家 带 口, 手 头 拮 据。 忽 然
有 一 天, 年 轻 保 安 发 现 钱 包 空 了, 结 不 清 账 了。 第 一
个 反 应 是 自 责, 自 责 懈 怠 与 退 步, 待 要 鼓 起 士 气, 再
接 再 厉, 却 难 挽 颓 势。 颓 势 激 励 又 一 轮 的 发 奋, 可 发
奋 越 剧, 颓 势 越 速, 很 快 就 无 可 制 止, 直 落 而 下。 其
时, 不 知 不 觉, 博 弈 蜕 变 成 博 赌, 对 策 中 的 智 力 竞 争
单 纯 为 进 账 和 出 账, 而 好 运 气 离 他 越 来 越 远。 终 于,
他 也 同 那 些 牌 桌 上 的 前 辈 一 样, 开 始 欠 债。 人 家 欠 他
时 不 觉 得, 他 欠 人 家 时 方 才 知 道, 什 么 叫 作 生 活 的 压
力,什么又叫作世态炎凉。他不能向母亲和姐姐伸手,
一 伸 手 就 会 牵 出 打 牌 的 事, 亲 人 们 会 如 何 心 寒。 思 来
想 去, 惟 有 向 欧 伯 伯 开 口 了。 倒 不 是 说 欧 伯 伯 不 会 对
他 心 寒, 怎 么 说 呢? 欧 伯 伯 不 是 至 亲, 伤 得 起 一 些。
还 有, 欧 伯 伯 有 那 么 多 见 识, 向 来 肯 教 导 他, 这 一 回
也不会放弃他的。
044
三
年 轻 保 安 终 至 捱 不 下 去, 向 欧 伯 伯 坦 言 了 自 己 的
窘 境。 他 是 这 么 说 的: 拿 点 钱 来 用 用! 憋 了 那 么 久,
米 水 都 熬 成 粥, 这 几 个 字 就 是 从 牙 齿 缝 屏 出 来 的, 简
直 掷 地 有 声, 一 点 没 有 迟 疑 和 打 顿。 在 别 人 听 起 来,
不 像 是 借 钱, 反 像 是 打 劫, 但 欧 伯 伯 了 解 他 说 话 的 困
难, 又 揣 度 得 出 他 境 遇 的 危 逼。 欧 伯 伯 什 么 不 知 道
啊! 等 了 这 么 久, 不 就 等 他 一 句 话, 不 论 怎 么 样 的 一
句 话, 都 是 透 露 了 实 情。 其 实, 在 欧 伯 伯 心 里, 一 番
训 诫 也 差 不 多 百 炼 千 锤, 待 到 出 口, 却 成 绕 指 柔。 这
就 是 修 炼 的 程 度 不 同, 慧 根 也 不 同。 欧 伯 伯 只 有 三 个
字: 不 要 急! 看 似 答 非 所 问, 但 说 的 和 听 的 全 明 白,
这 才 是 交 心! 保 安 惭 愧 地 低 下 头, 手 指 头 上 的 帽 子 不
转 了, 而 是 团 在 手 心 里, 隔 了 一 时, 抬 起 来 在 眼 睛 上
擦 一 把, 原 来 落 泪 了。 静 默 许 久, 又 来 了 一 只 探 视 的
麻 雀, 竟 落 在 保 安 的 肩 膀 上。 这 肩 膀 呀, 原 先 多 么 饱
满 与 挺 拔, 如 今 分 明 瘪 了, 也 不 是 瘪, 而 是 佝 偻。 衣
服 皱 巴 巴 的, 麻 雀 的 小 爪 子, 在 上 面 爬, 痒 酥 酥 的,
让人更加鼻酸。最要命的是,那样的压力和痛苦之下,
依然还记得,今晚上轮到他上麻将桌。所以,“拿点钱
045
来 用 用 ” 的 说 法, 一 方 面 是 吐 露 真 相 的 突 破 口, 另 一
方面也确实形势所迫,老实人的无耻是直逼逼的。
抹 了 一 时 眼 泪, 年 轻 保 安 又 说 出 话 来, 是 一 个 数
字: 两 千, 同 时 伸 出 两 个 手 指。 欧 伯 伯 也 用 动 作 回 答
他, 抬 起 方 便 的 右 手, 在 胸 口 紧 拍 两 下, 表 示 吓 一 大
跳! 意 思 却 有 些 暧 昧, 可 以 是 数 字 大 得 惊 人, 亦 可 以
理 解 成 一 种 反 讽, 其 实 不 足 为 道。 保 安 一 径 低 着 头,
豁 出 去 地, 伸 出 一 只 手, 手 心 向 上。 他 真 是 个 落 魄 人
了, 没 脸 没 皮, 破 罐 子 破 摔。 欧 伯 伯 一 点 不 动 气, 将
手 握 成 拳, 停 在 年 轻 保 安 的 掌 心 上 方, 然 后 一 松 开,
说 了 两 个 字: 空 气! 好 像 变 戏 法。 年 轻 保 安 的 手 收 回
去, 和 另 一 只 手 一 起 抱 住 头, 他 无 地 自 容 了。 之 后,
两 人 再 没 有 说 话, 无 声 相 持 着。 午 后 的 寂 静 渐 渐 换 成
喧 哗, 光 线 雀 跃 起 来, 在 汽 车 顶 上, 还 有 人 的 脸 上 身
上,交互流动。年轻保安站起来,走过马路回岗位去。
欧 伯 伯 靠 在 椅 背, 眼 睛 没 有 转 动, 余 光 里 是 一 个 无 限
愁 苦 的 背 影。 他 几 乎 笑 出 来, 果 然 不 出 所 料, 好 比 孙
大圣七十二个跟斗,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晚 上, 欧 伯 伯 几 次 听 见 拍 击 玻 璃 窗 的 响 动, 以 为
有 生 意 要 做。 走 出 去, 拉 开 窗, 原 来 是 梧 桐 树 叶 吹 落
地 上, 扫 起 沙 沙 声。 行 人 兀 自 走 着 自 己 的 路, 汽 车 驶
过。 眼 睛 望 过 去, 对 面 那 幢 宏 伟 的 公 共 建 筑 矗 立 着,
046
划 下 天 际 线, 白 天 不 觉 得, 夜 里 却 是 威 严 和 肃 穆。 往
西 去 小 区 连 小 区, 楼 体 里 嵌 着 灯 光, 不 是 堂 皇 的 亮,
却 有 一 种 剔 透。 楼 和 楼 之 间 的 路 灯, 却 是 流 畅 的, 在
森 黑 的 树 木 中 穿 行。 再 过 去 就 是 那 个 神 秘 的 路 口, 此
时 更 加 深 幽, 视 线 一 旦 触 及 那 里, 猝 然 时 光 倒 流。 那
个 路 口 分 明 是 个 时 间 隧 道, 街 角, 树 种, 建 筑, 红 绿
灯, 都 是 几 十 年 前 的 老 样 子。 欧 伯 伯 恍 惚 一 下, 视 线
退 回 几 步, 在 路 灯 下 徜 徉, 就 好 像 等 待 约 会。 凭 了 柜
台 站 一 会 儿, 路 灯 在 眼 睛 里 洇 成 光 晕, 又 扩 大 和 澹 泊
开来,有过路的认识的人喊他一声“欧伯伯”,不由一
惊,醒过来。拉上窗,离开柜台进去里屋,过一会儿,
复 又 有 动 静, 再 出 来。 如 此 往 返, 直 至 夜 深。 欧 伯 伯
方 才 发 现, 这 条 马 路 在 夜 晚 里 其 实 是 相 当 繁 忙 的。 来
去 几 条 车 道, 全 是 首 尾 相 接 的 车 阵, 车 前 是 白 灯, 车
尾 是 红 灯, 转 弯 的 黄 灯 一 闪 一 闪, 等 待 前 边 路 口 红 灯
转 成 绿 灯, 然 后 无 声 地 流 淌 过 去, 寂 静 中 升 起 一 股 喧
哗。 欧 伯 伯 被 震 惊 了, 他 凭 着 柜 台, 望 着 眼 前 壮 观 的
一 幕, 简 直 是 灯 河 啊, 河 面 宽 阔, 对 岸 变 得 遥 远 而 且
莫测。
下 一 日, 年 轻 保 安 没 有 来, 欧 伯 伯 晓 得 值 夜 的 次
日 是 休 息, 再 下 日 才 可 排 到 白 班。 谷 雨 之 后, 白 昼 越
来 越 长, 午 后 的 太 阳 尤 显 得 漫 无 尽 头。 欧 伯 伯 半 靠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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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 椅 上, 盹 着 了, 做 一 个 长 梦, 梦 里 面 老 太 婆 从 黑 发
到白发,醒来树影动也没动。再盹着,这一回是阿大、
阿 二、 阿 三、 阿 四,一 排 萝 卜 头, 脚 跟 前 长 到 齐 肩 膀,
再 向 头 顶 蹿 上 去。 睁 开 眼 睛, 树 影 还 是 不 动。 第 三 回
盹 着, 眼 睛 刚 合 起, 却 伏 下 一 个 人 的 脸, 将 光 线 遮 暗
了。 那 脸 是 笑 着, 有 鼻 息 拂 上 来, 健 康 的, 清 新 的 鼻
息。 陡 一 睁 眼, 树 影 移 了 一 大 块, 那 人 呢? 太 阳 地 上
印着疏阔的枝条叶片,转眼间,渗透进去,全偃息了。
夜 晚, 下 起 雨 来。 雨 线 均 匀 落 在 地 面, 偶 尔, 响 起 一
声 咽, 蓄 积 的 雨 水 一 古 脑 灌 进 窨 井 口。 欧 伯 伯 索 性 将
晚 饭 端 在 柜 台 上, 一 边 观 雨 景, 一 边 用 餐。 街 面, 车
身, 楼 体, 金 属 栅 栏, 一 并 在 雨 中 发 起 光 来。 灯 就 毋
庸 说 了, 晶 晶 莹 莹, 闪 闪 烁 烁。 连 柜 台 下 面 的 纽 扣,
都 变 成 了 琉 璃 珠 子。 这 个 人 工 的 世 界, 从 亿 万 年 的 蛮
荒 里 进 化 过 来, 无 数 次 基 因 变 异, 下 了 一 个 蛋, 此 时
又 和 母 体 邂 逅 了。 没 带 雨 具 的 人 们 在 雨 中 疾 步 走 着,
有 一 个 女 人 放 弃 了 和 雨 势 赛 跑, 就 站 在 欧 伯 伯 的 门 口
躲 雨, 门 上 只 有 二 十 公 分 宽 的 一 道 檐, 也 够 她 缩 手 缩
脚地藏身。后来,不知什么时候雨小了,女人离开了。
这 一 个 夜 晚 很 平 静 地 过 去 了。 下 一 个 夜 晚 也 平 静 地 过
去,年轻保安没来。
欧伯伯的账轧不平了。虽然只是几块钱的小生意,
048
欧 伯 伯 每 天 都 要 盘 点 的。 和 从 前 一 样, 角 角 落 落 里 的
出 入 都 要 核 算 进 去, 锱 铢 必 较, 这 才 叫 轧 账。 不 是 欧
伯 伯 器 量 小, 而 是 对 贸 易 与 货 币 的 正 直 心, 没 有 一 分
钱 不 明 来 路, 也 没 有 一 分 钱 不 明 出 路。 曾 经 有 一 个 老
太 婆 来 买 松 紧 带, 是 嫌 欧 伯 伯 动 作 慢, 也 是 好 心, 不
让欧伯伯麻烦,就声明不要找头,说“算了算了”的。
欧 伯 伯 顿 时 发 火 了, 他 屈 起 手 指, 用 关 节 敲 击 柜 台,
说:不要急!不要急!同样的三个字,意思却大不同,
是愤怒和谴责。老太婆果然被震慑住了,嘴里嗫嚅着,
接 过 五 个 一 角 的 分 币。 老 太 婆 走 了 许 久, 欧 伯 伯 还 在
生 着 气, 他 认 识 这 老 太 婆, 困 难 时 候, 在 菜 场 拾 过 菜
皮, 可 竟 然 看 不 起 钱 来 了。 骄 傲! 他 对 年 轻 保 安 这 么
批评道:骄傲!曾经还发生过一件事,一个西装革履、
老 板 模 样 的 年 轻 人, 在 路 边 等 他 的 私 家 车。 看 纽 扣 店
一分一厘的买卖,也是出于好心,觉着老伯伯不容易,
上 前 就 要 把 纽 扣 全 买 下 来。 欧 伯 伯 不 理 睬, 没 有 一 个
字 的 回 应。 年 轻 的 老 板 说 了 几 遍, 连 钱 都 摸 出 来 了,
厚 厚 一 刀, 欧 伯 伯 还 是 不 回 答。 老 板 也 很 窘, 恰 好,
他 的 私 家 车 也 到 了 跟 前, 乘 势 收 起 钱, 离 开 柜 台, 自
我 解 嘲 地 咕 哝 一 声: 聋 ! 欧 伯 伯 立 刻 发 出 声 音: 不
可 能 的 呀! 年 轻 保 安 则 跟 进 一 句: 就 是 讲 呀! 老 板 砰
一声关上车门,落荒而逃了。
049
向 来 认 真 对 待 生 意 的 欧 伯 伯, 轧 不 平 账 是 多 么 苦
恼 啊! 他 早 早 关 了 店 堂 里 的 灯, 坐 在 饭 桌 前, 摊 开 账
本。 欧 伯 伯 的 账 本 多 么 干 净、 漂 亮, 完 全 值 得 收 藏。
账 本 一 边 是 计 算 器, 一 边 是 算 盘 ——也 可 以 进 收 藏,
可 是 有 什 么 用 呢? 那 几 块 几 角 就 是 轧 不 进 去! 欧 伯 伯
回 顾 一 整 天 的 银 两 进 出, 有 限 的 几 笔, 照 理 是 清 清 楚
楚, 无 奈 思 绪 的 链 条 常 常 脱 落, 就 有 漏 掉 的 了。 是 什
么 在 打 扰 他 呀! 欧 伯 伯 晓 得 这 么 一 径 地 想 是 想 不 出 来
的, 要 换 个 方 向, 掉 头 想 过 去, 兴 许 就 迎 面 碰 上 了。
于 是 站 起 身, 走 到 店 堂 里, 重 新 开 了 灯, 眼 睛 在 柜 台
下 搜 索。 窗 外 的 防 盗 帘 是 一 个 一 个 金 属 扣, 通 过 扣 眼
看 见 外 面 的 马 路, 车 灯 静 静 地 闪 亮, 犹 如 众 声 喧 哗。
欧 伯 伯 的 手 挨 个 儿 从 一 格 格 纽 扣 盒 里 抚 过, 抚 过 时 便
拈 起 几 个, 想 起 宁 波 老 家 数 米 下 锅 的 邻 居, 渐 渐 平 静
下 来。 手 下 的 大 小 纽 扣 忽 换 成 金 属 搭 扣, 心 头 一 亮,
今 天 有 人 买 去 十 来 副 搭 扣, 这 可 对 不 上 账 了。 欧 伯 伯
轻 轻 拉 上 柜 门, 将 柜 台 下 的 日 光 灯 灭 了。 这 样 的 搭 扣
以 前 是 作 男 式 上 装 领 口 的 风 纪 扣, 现 在 很 少 用 了。 上
一 回 有 人 来 买, 那 名 叫“囡 囡 ” 的 保 安 还 流 露 出 不 解
的 表 情, 自 己 怎 么 教 他 的? 没 有 用 ——不 可 能 的 呀!
欧伯伯掐指算算,又有一天过去了。
欧 伯 伯 终 有 些 颓 然 了, 午 后 的 那 一 盹 可 延 至 向 晚
050
时 分。 放 学 的 小 学 生 呼 啸 着 从 他 跟 前 过 去, 掀 起 一 股
风, 他 依 然 在 盹 里, 却 也 无 梦, 一 片 空 茫。 忽 睁 开 眼
睛, 斜 晖 里 嘈 嘈 嚷 嚷, 好 似 烟 雾 起 来, 就 以 为 是 梦。
可 不 是 吗? 人 们 都 在 无 声 地 呼 喊, 不 出 声 的 东 西 却 在
作 响, 无 休 止 的, 响 个 不 停。 欧 伯 伯 左 右 看 看, 心 中
狐 疑, 从 躺 椅 上 起 身, 迈 出 一 步, 在 门 前 马 路 上 走 动
走 动。 从 窗 外 看 窗 里, 就 好 像 人 有 分 身 术, 一 个 自 己
看 另 一 个 自 己。 欧 伯 伯 看 见 柜 台 上 那 部 红 色 的 电 话 座
机, 有 一 个 小 孔 在 闪, 极 远 处 有 铃 声, 敲 钟 一 样。 就
是 这 么 奇 怪, 凡 响 的 都 无 声, 静 着 的 都 有 声。 意 识 处
在 偌 大 的 虚 谷 中, 摸 索 着 将 涣 散 的 事 物 组 织 起 来。 欧
伯 伯 不 解 地 看 着 座 机 上 闪 烁 的 小 孔, 考 虑 良 久, 最 后
决 定 制 止 住 这 个 固 执 的 闪 烁, 就 将 话 筒 一 提。 铃 声 陡
地 停 了, 即 便 是 遥 远 得 很, 这 一 停 还 是 让 人 一 惊。 与
此 同 时, 提 在 手 里 的 听 筒 传 出 另 一 种 声 音 来: 喂! 梦
境 和 现 实 在 接 近, 形 势 变 得 紧 张, 欧 伯 伯 有 点 挣 扎。
日 头 完 全 到 了 西 边, 光 影 合 而 为 一, 有 一 种 平 均 匀 和
的 明 亮 充 满 天 地 间。 欧 伯 伯 将 听 筒 贴 上 耳 朵, 又 是 一
声“喂 ”, 欧 伯 伯 回 了 一 个 长 长 的“喂 ”。 对 方 停 了 一
下, 说 出 一 个“我 ” ——欧 伯 伯 听 出 来 了, 其 实 他 早
就 听 出 来 了, 虽 然 经 过 话 筒, 声 音 变 得 如 此 不 像, 可
是, 有 什 么 能 逃 过 欧 伯 伯 的 耳 朵, 或 者 说, 还 有 洞 察
051
力。 可 是, 欧 伯 伯 依 然 承 认, 事 情 超 出 了 他 的 先 见
之 明。 怎 么 想 得 到 的 呢? 欧 伯 伯 有 些 激 动 地 说 出 一
个“你 ”, 那 边 再 重 复 一 个“我 ”, 然 后, 欧 伯 伯 就 说
了: 不 要 急! 他 们 从 来 没 有 通 过 电 话, 有 什 么 必 要 通
电 话 呢? 像 他 们 这 样 两 个 人, 本 不 是 通 过 语 言 来 交 流
和 了 解 的。 然 而, 在 特 别 的 时 刻, 谁 和 谁 都 会 有 隔 阂
的 时 刻。 其 实 也 谈 不 上 隔 阂, 只 是 隔 了 一 面 玻 璃, 彼
此 看 得 清 清 楚 楚, 只 是 走 不 过 去, 于 是 就 要 有 一 件 东
西 敲 碎 玻 璃 ——就 是“小 弟 弟 小 妹 妹 让 开 点, 敲 碎 玻
璃 老 价 钿 ” 的 敲 一 记, 欧 伯 伯 看 得 很 准, 年 轻 人 虽 然
笨, 却 不 是 不 聪 明, 他 的 聪 明, 就 是 那 个“敲 一 记 ”
的 笨 东 西, 一 下 子 穿 过 去。 他 们 在 电 话 线 的 两 头, 两
头 都 不 怎 么 说 话, 但 听 嗡 嗡 的 电 流 声 穿 行。 欧 伯 伯 又
说: 不 要 急! 那 边 回 一 声: 不 要 紧! 就 在“不 要 急 ”
和“不 要 紧 ” 的 互 相 安 慰 和 鼓 励 之 中, 事 情 渐 渐 露 出
水 面。 原 来 年 轻 保 安 的 母 亲 病 了, 所 以 这 几 天 请 假,
而 明 天, 就 要 上 班 了。 最 后, 这 边 和 那 边 说 着“再
见”
“再 见 ” 地 结 束 了 通 话。 欧 伯 伯 看 着 手 里 的 听 筒,
里 面 传 出 挂 断 后 重 新 响 起 的 拨 号 音, 心 里 恋 恋 的。 他
发 现 自 己 站 在 柜 台 外 面, 就 像 一 个 顾 客, 不 觉 好 笑,
挂上电话,回进店堂里。
第 二 天, 年 轻 人 应 约 来 到。 欧 伯 伯 正 交 割 一 桩 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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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 便 立 在 一 边 看。 银 货 两 讫, 生 意 结 束, 欧 伯 伯 向
他 招 招 手, 两 人 一 前 一 后 进 到 里 间。 欧 伯 伯 将 手 向 下
按 了 按, 保 安 凭 桌 坐 下, 就 看 见 桌 面 上 放 了 一 叠 钱。
他 吓 了 一 跳, 身 子 不 由 往 后 缩, 欧 伯 伯 则 将 钱 一 径 向
他 推 去。 保 安 的 背 已 经 靠 到 墙 壁 上 了, 只 得 贴 了 墙 站
起来,欧伯伯拿起钱送到他眼睛前,再也没地方退了,
他 开 口 说 道: 不, 不 是 的! 不 是 什 么? 欧 伯 伯 懂 ——
不 是 为 钱 而 来, 不 是 老 娘 的 病 要 用 钱 —— 可 无 论 是
什 么 不 都 是 有 短 缺 吗? 而 他 老 了, 钱 对 于 他 ——无 所
谓! 欧 伯 伯 说。 保 安 又 说 一 遍: 不 是 的! 欧 伯 伯 又 回
答: 无 所 谓! 老 人 眼 睛 里 流 露 出 那 样 殷 切 的 光 芒, 简
直是恳求收下。年轻保安感到无地自容,他又要哭了,
眼 泪 已 经 漫 过 眼 眶。 他 一 屁 股 的 债 还 没 清, 牌 友 天 天
给 他 颜 色 看, 以 为 借 老 娘 生 病 躲 他 们, 可 是 欧 伯 伯 的
钱 怎 么 拿 得 落 手! 他 哭 着 说: 不 是 的! 这“不 是 ” 还
指 不 是 因 为 躲 债 而 谎 称 老 娘 生 病, 真 是 委 屈 啊! 又 真
是难!欧伯伯的钱已经碰到他的手了,他将手举起来,
不 让 碰, 就 好 像 作 一 个 投 降 的 姿 势。 可 是 欧 伯 伯 的 钱
也 举 起 来 了, 完 全 是 贡 献 的 姿 势。 最 后, 到 底 是 没 有
拿。年轻保安背贴着墙挪出门,跑出店堂,跑上马路。
当头的太阳底下,亮得呀,又是流着泪,眼都睁不开。
耳 边 有 喇 叭 响, 还 有 轮 胎 与 地 面 摩 擦 的 锐 叫, 他 险 些
053
撞上汽车。
保 安 变 得 沉 默 了, 他 原 先 也 是 沉 默 的, 但 那 是 轻
快 的 沉 默, 如 今 压 上 了 心 事。 捱 到 发 薪 的 日 子, 他 全
部 用 于 还 债, 母 亲 那 里 的 饭 钱 交 不 出, 就 赖 着。 他 的
积 蓄 早 空 了, 现 在 成 了 个 一 无 所 有 的 人。 一 个 男 人 口
袋 里 没 有 钱, 是 容 易 自 卑 的, 不 定 要 买 什 么, 是 用 来
壮 胆。 如 今, 胆 没 有 了, 手 脚 就 缚 住 了, 能 做 什 么?
只有去欧伯伯那里。自那天以后,他们彼此都感到窘,
因为受了伤。在保安,是更加沉默,欧伯伯则是相反,
比 平 时 格 外 的 话 多, 他 说 说 这, 说 说 那, 说 着 说 着,
自 己 先 笑 起 来, 笑 着 笑 着, 又 陡 然 收 住, 停 一 会, 再
启动。然后,就说到了两个字,一个是“嫖”,一个是
“赌”!这两个字从一片模糊中跳出来,振聋发聩。年
轻 保 安 大 大 吃 一 惊, 抬 起 低 垂 的 头。 欧 伯 伯 伸 出 两 个
手 指, 朝 他 推 过 去: 万 贯 家 财 ——也 是 不 可 能! 收 回
手 指, 点 点 自 己, 又 点 点 对 方: 我, 你 ——更 加 不 可
能!原来,先前的闲篇都是开道铺路,这才说到正题。
停 一 会 儿, 保 安 说 出 这 样 几 个 字: 没 有 办 法! 欧 伯 伯
就 说: 不 要 急! 这 一 声“不 要 急 ” 有 着 无 限 的 温 柔,
保 安 又 要 哭 了。 欧 伯 伯 又 说 出 三 个 字: 苦 恼 人! 这 世
上 除 了 欧 伯 伯, 还 有 谁 懂, 懂 他 的 难 处? 夜 里, 他 在
小 区 里 逡 巡, 暗 憧 憧 的 树 影, 姿 态 婀 娜 的 外 国 神 仙 雕
054
像, 池 子 里 残 余 的 水 的 反 光, 还 有 倏 忽 间 出 没 的 野
猫 …… 原 本 的 静 谧 都 退 去 了, 只 留 下 孤 单。 地 下 车 库
里 的 方 寸 之 地, 是 一 座 轰 轰 烈 烈 的 城 池, 其 中 有 多 少
战 机, 又 藏 着 多 少 陷 阱, 瞬 息 万 变, 危 象 重 重, 然 后
再 显 天 地。 他 是 又 怕 它, 又 想 它。 保 安 摇 着 头, 他 向
欧 伯 伯 学 会 了 摇 头, 但 欧 伯 伯 的 摇 头 是 了 然 于 心, 他
则完全不自知,他只知道苦恼,苦极了!
欧 伯 伯 站 起 身, 又 向 他 招 手。 保 安 犹 疑 地 移 动 脚
步, 以 为 再 次 要 给 他 钱, 心 中 动 摇, 收 还 是 不 收? 倘
若 欧 伯 伯 坚 持, 那 么, 他 软 弱 下 来 …… 可 是 欧 伯 伯 并
不 像 上 回 那 样 退 进 里 间, 而 是 走 到 柜 台 里。 保 安 只 得
跟 过 去, 那 么 逼 仄 的 一 点 地 方, 真 够 他 挤 的。 欧 伯 伯
从货架上取下两个小塑料袋,拆开封口,往柜台一倾,
倾 下 两 堆 纽 扣。 一 堆 蛋 青 色, 一 堆 红 粉 色, 手 指 尖 大
小, 指 甲 厚 薄, 却 也 刻 有 细 致 的 边 沿, 中 间 四 个 眼。
欧 伯 伯 又 拿 过 两 个 纸 盒, 往 台 面 上 一 顿: 数! 于 是,
一 人 数 蛋 青, 一 人 数 红 粉, 一、 二、 三、 四, 数 进 纸
盒 里。 纽 扣 进 货 是 论 斤 两, 卖 却 是 论 颗 粒, 通 常 只 是
个 约 数, 可 欧 伯 伯 做 生 意 是 不 含 糊 的。 路 人 从 店 面 前
走 过, 难 免 要 觉 着 奇 怪, 这 一 老 一 少 两 个 男 人, 拈 着
这 些 小 东 西, 嘴 里 念 念 有 词。 那 老 的 还 好 说, 那 少 的
称得上英俊——倘要是见过以前的他,就更要惊艳了,
055
这 英 俊 的 保 安, 用 他 丰 润 颀 长 的 手 指, 将 那 小 片 片,
一片一片拾进纸盒里,实在滑稽得很,却也有趣得很。
终 于 将 纽 扣 数 完, 保 安 就 该 回 岗 位 去 了, 等 下 一 日 再
来欧伯伯店里,就听到了那个关于数米的陈年旧事。
比 较 和 女 儿 讲 这 故 事 的 时 候, 欧 伯 伯 言 语 要 流 利
许 多, 但 年 轻 保 安 远 不 如 阿 三 头 机 灵, 到 底 是 血 亲,
又 有 多 年 受 训 导 的 教 养, 一 触 即 通, 此 时 此 刻, 就 不
得 不 多 说 几 句 了。 曲 折 蜿 蜒, 最 终 归 纳 到 主 题: 静!
一 只 手 按 在 保 安 的 心 口 上, 这 只 手 竟 然 很 有 力 气, 保
安 不 防 备, 几 乎 后 退 一 步。 静! 欧 伯 伯 强 调 道。 然
后, 那 两 个 可 怕 的 字 又 出 来 了: 嫖, 赌 ——绝 对 不 可
能! 欧 伯 伯 的 眼 睛 看 定 年 轻 保 安 的 脸。 保 安 禁 不 住 缩
缩身子,声辩道:没有——欧伯伯说:有!保安再说:
没 有 ——欧 伯 伯 再 说: 有! 保 安 辩 不 过 欧 伯 伯, 垂 下
头。 欧 伯 伯 长 长 地 出 一 口 气, 靠 回 躺 椅, 又 说 出 两 个
字。 这 两 个 字 就 带 有 药 方 的 意 思 了: 结 婚。 保 安 说:
没有——意思。欧伯伯还是说:有,接下去还有一句:
也 苦 恼。 想 起 老 太 婆 走 之 后 的 那 些 枯 坐 的 昼 夜, 有 几
回 看 电 视 看 进 去 了, 抬 头 要 与 老 太 婆 交 流 一 下, 忽 然
间发现人不在,方才的情节就忘了,再接着枯坐下去。
欧 伯 伯 进 一 步 解 释: 没 有, 无 所 谓; 有, 没 有, 就 是
苦恼人!保安便又说一句: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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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样 的 谈 话 虽 然 是 深 入 的, 可 究 竟 过 于 抽 象, 于
保 安 的 实 际 远 水 解 不 了 近 渴。 他 无 法 克 制 想 念 牌 桌 上
的 博 弈, 他 甚 至 后 悔 当 时 没 有 要 下 欧 伯 伯 的 钱, 他 可
是 被 钱 控 住 了。 有 几 回, 他 挨 在 牌 桌 跟 前 看 牌, 就 有
人 说: 什 么 钱 都 可 以 借, 惟 独 赌 资 不 可 以 借! 年 轻 保
安只是说话有障碍,耳朵又不聋,知道这话说给他听,
于 是 悻 悻 然 走 开 去。 无 奈 欧 伯 伯 从 此 再 不 提 钱 的 事,
这 钱, 已 经 成 为 他 们 之 间 的 心 结。 等 到 发 工 资, 他 又
上过几次牌桌,但工资究竟有限,不过三五局就见底。
一 旦 没 了 钱, 立 即 被 驱 走。 人 们 现 在 也 不 怕 他, 都 是
一 条 船 上 的 人 了。 凡 是 嗜 好, 谈 何 容 易 戒 断! 那 是 动
了 欲 念, 饱 是 煎 熬, 饿 也 是 煎 熬。 上 桌 的 时 候, 他 的
眼 睛, 还 有 他 的 手, 都 是 猴 急 的, 微 微 地 颤 栗。 下 了
桌, 在 小 区 巡 夜, 他 迈 着 疾 走 的 脚 步, 慢 也 慢 不 了。
他 整 个 人 都 变 得 仓 惶 而 不 安, 就 像 药 瘾 作 祟。 折 磨 的
日 子 里, 幸 好 有 个 欧 伯 伯 的 去 处, 数 纽 扣 已 成 必 修 的
功课,那些人生的讨论时不时地来一下,零打碎敲的,
总 是 有 比 无 好。 最 大 的 辖 制 还 是, 没 有 钱。 领 到 工 资
头 几 天, 上 桌 摸 几 圈 牌, 很 快 囊 中 空 空, 他 们 不 叫 他
“囡 囡 ”, 另 起 了 诨 号:“脱 底 棺 材 ”。 受 着 这 般 侮 辱,
可就是硬不起来呢!
日 子 这 么 不 好 不 坏 地 拖 着, 心 情 总 归 是 郁 闷 了。
057
蹲 在 欧 伯 伯 店 门 口 的 太 阳 地 里, 地 砖 被 晒 得 煞 白, 眼
前 是 光 的 波 纹 和 线 条。 不 知 从 什 么 时 候 开 始, 年 轻 保
安 戴 起 一 副 黑 眼 镜。 他 变 得 惧 怕 强 光, 就 像 一 个 患 青
光 眼 的 人, 又 好 像 陡 地 从 黑 暗 中 走 到 光 天 化 日 之 下。
这 副 黑 眼 镜 不 知 是 新 流 行 还 是 过 时 的 款 式, 溜 圆 的 镜
片, 墨 黑 的 玻 璃, 戴 在 敦 厚 结 实 的 保 安 脸 上, 有 着 戏
剧 的 效 果, 不 再 是 他 自 己, 而 是 戏 台 上 的 一 个 人 物。
了? 欧 伯 伯 笑 着 与 他 打 招 呼, 也 是 戏 谑 的 意 味。 他 红
了 脸, 连 耳 朵 根 一 起 红 着, 吃 吃 地 笑 着, 就 是 摘 不 下
来。事实上,这眼镜不止是遮光,还是,遮羞。因为,
他 不 仅 在 太 阳 地 里 戴, 荫 地 里, 甚 至 晚 上 也 戴 着。 麻
将 桌 上, 任 凭 别 人 怎 么 笑 话, 他 就 是 不 摘。 一 反 他 温
驯 的 性 情, 变 得 执 拗。 倘 若 能 透 过 黑 色 的 玻 璃 片, 看
见他的眼睛,就能看见里面的怒气。老实人一旦发怒,
那 是 很 可 怕 的。 他 出 牌 也 变 得 狠 了, 和 牌 的 时 候, 将
牌 狠 狠 向 前 一 推, 然 后 将 交 上 来 的 筹 码 狠 狠 一 撸, 撸
在另一只手的掌上,一把握住。这一记几乎是悲愤的,
带着复仇的心劲。品行卑劣的人也都是欺软怕硬的人,
保 安 身 上 新 生 长 出 来 的 戾 气, 真 有 些 将 他 们 吓 退 呢!
欺 他 的 动 作 不 由 收 敛 一 些, 于 是, 口 袋 里 有 限 的 余 钱
就 容 他 在 牌 桌 上 滞 留 得 略 久 一 些。 可 是, 打 牌 的 乐 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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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 在 离 他 远 去, 可 是, 还 是 可 是, 就 像 惯 性 一 样, 停
不下来。
戴 着 墨 镜, 在 小 区 里 巡 夜, 奇 怪 的 是, 并 不 妨 碍
视 线。 他 的 视 力 好 得 很, 而 且, 就 像 一 种 夜 鸟 似 的,
越是黑暗越看得清楚。墨镜呢,又像是有过滤的作用,
将 那 些 次 要 的 庞 杂 的 零 碎 滤 去 了, 留 下 的 是 精 髓。 远
近 处 的 高 楼, 层 峦 叠 嶂, 排 排 灯 光, 向 天 际 线 铺 陈 过
去。 卵 石 上 的 小 虫 子, 迅 速 地 爬 行, 消 失 在 树 丛 里,
那 里 有 它 们 的 洞 穴。 隔 了 黑 色 的 圆 形 的 玻 璃 镜 片, 夜
晚 又 恢 复 静 谧。 水 池 子 里 新 蓄 了 水, 因 为 售 楼 又 进 入
高峰期,中介日日带人来看房,于是,喷泉日日开闸。
走在水泥步墩上,他又成了水上行。但这水不是那水,
这 水, 以 及 灯 光, 楼 影, 树 丛, 铁 栅 栏 间 隙 中 流 丽 而
去 的 车 身, 都 蒙 着 一 层 膜。 也 有 戏 剧 的 效 果, 不 是 它
们 自 己, 而 是 舞 台 上 的 一 幕 布 景。 这 黑 墨 镜, 保 护 他
的同时,也离间了他和周遭环境,使他孤独起来。
年轻保安对麻将的心思渐渐淡了,应该说是好事,
可 又 不 尽 然, 因 为 他 对 其 他 事 物 的 心 思 也 在 淡 下 去。
小 区 里 的 保 安 轮 替 很 快, 有 些 老 的 不 做 了; 又 有 些 年
轻 力 壮 的 外 地 人 找 到 更 赚 钱 的 工 作, 跳 槽 了; 还 有 些
被 裁 员, 因 为 物 业 成 本 增 高, 业 主 却 不 愿 意 增 长 物 业
费, 不 得 不 减 少 开 支。 他 却 没 动, 在 新 人 里 称 得 上 老
059
人 马 了。 在 外 人 看 起 来, 他 依 然 标 致 挺 拔, 大 大 超 过
一 个 保 安 所 需 要 的 仪 表。 只 有 对 比 过 才 知 道, 他 可 是
今非昔比了。轮廓都还在,但没有了原先的快活劲儿,
人 就 不 神 气 了。 他 显 出 老 态。 三 十 七 八 岁 的 年 纪, 正
是 骑 线, 挺 一 挺 还 是 年 轻 人, 疲 沓 下 来 便 向 暮 年 走 去
了。 拿 一 把 小 竹 椅, 坐 在 欧 伯 伯 的 躺 椅 旁, 他 也 盹 住
了。 梦 里 头 白 花 花 的 一 片, 什 么 也 没 有, 就 是 睁 不 开
眼, 一 个 空 洞 的 白 日 梦。 一 老 一 少, 坐 在 小 店 的 一 块
门 厅 里, 头 一 点 一 点 的, 陡 地 正 起 身 子, 再 又 一 点 一
点垂下去。多么恹气啊!时间变成一条无边无岸的河,
没有来路,没有去路,人在其中就不是漂,而是浮。
恹气,是会传染的。虽然欧伯伯不大看得起保安,
以 为 年 纪 轻, 阅 历 浅, 将 自 己 当 作 他 的 引 路 人。 却 没
有 意 识 到, 正 是 年 轻 少 阅 历, 生 机 才 是 清 新 勃 发, 有
一 股 子 蛮 力, 拉 着 人 一 起 向 上, 或 是 反 过 来, 拽 着 向
下。 现 在, 欧 伯 伯 几 乎 又 抑 郁 了, 觉 得 万 事 无 趣, 百
无 聊 赖。 这 倾 向 是 危 险 的, 起 初 可 能 只 是 心 情, 如 不
加 以 控 制, 就 可 能 变 成 疾 病, 就 是 抑 郁 症。 因 为 食 欲
不 振, 欧 伯 伯 就 懒 得 做 饭。 住 三 楼 或 者 住 亭 子 间 的 儿
子 要 送 些 吃 的, 就 吃 一 顿, 有 时 则 让 保 安 替 他 买 一 只
烘 山 芋 混 一 顿。 山 芋 吃 下 去 难 免 泛 胃 酸, 到 夜 半 还 平
息 不 了, 过 了 觉 头 再 也 睡 不 着, 几 乎 睁 眼 到 天 亮。 有
060
了 一 回, 就 有 二 回, 接 着 失 眠 的 毛 病 也 来 了, 睡 不 着
比 吃 不 下 还 要 伤 身 和 伤 心。 欧 伯 伯 的 眼 睛 变 得 混 沌,
看 什 么 都 模 模 糊 糊, 而 且 见 光 流 泪。 年 轻 保 安 借 给 他
墨 镜 戴, 欧 伯 伯 枣 核 脸 上 就 架 了 两 个 大 圆 黑 玻 璃, 坐
直 着 身 子, 就 像 栖 在 枝 上 的 猫 头 鹰。 年 轻 保 安 忍 不 住
笑 了, 欧 伯 伯 也 笑, 因 好 久 以 来 没 有 笑 过, 这 一 笑 反
而 令 人 伤 感, 从 墨 镜 后 面 流 下 眼 泪, 年 轻 保 安 眼 里 也
蓄 满 泪。 许 多 不 如 意 不 顺 遂 涌 到 眼 前, 还 有 类 似 相 濡
以 沫 的 暖 意 生 出 来, 也 就 是 这 个 要 命, 让 人 难 过。 这
么 流 一 通 眼 泪, 到 底 轻 松 一 些, 但 下 一 日, 就 好 像 有
约定,到了时间,灰心的感觉又来了。
有 两 件 事, 欧 伯 伯 坚 持 着, 也 正 是 这 两 个 坚 持,
让 生 活 基 本 维 系 正 常, 没 有 变 形, 那 就 是 清 点 纽 扣 和
账 目。 新 进 的 纽 扣 继 续 一 粒 一 粒 数 进 盒 子, 流 水 账 一
丝 不 苟 地 记 着。 晚 上, 欧 伯 伯 坐 在 里 间 的 灯 下, 做 着
这 两 件 事, 心 情 平 静 下 来。 老 太 婆 的 照 片 在 墙 上 看 着
他, 便 在 心 里 骂 一 声: 短 命 鬼! 电 视 机 开 着, 喧 喧 嚷
嚷, 多 少 填 进 一 点 热 闹, 但 那 空 虚 无 边 无 际 的 大, 填
进 一 点 不 过 是 沧 海 一 粟, 转 眼 看 不 见 了。 不 晓 得 什 么
时 候, 欧 伯 伯 在 电 视 机 的 闹 嚷 中 困 盹 了, 于 是 起 身 关
了 电 视, 上 床 正 式 睡 觉, 方 才 一 片 糊 涂 的 头 脑 此 时 无
比清醒,精神百倍,又是一个无眠夜。
061
日 子 恹 恹 地 往 下 过 着, 一 切 都 在 期 然 之 中, 终 于
发 生 了 一 点 不 期 然。 这 一 天, 来 了 一 个 北 方 女 人, 向
欧伯伯租铺面。据她说,曾经在七浦路上遇见阿四头,
聊起来,就知道他是替老爸进货,老爸开一爿纽扣店,
还 给 她 一 张 名 片, 她 从 口 袋 里 摸 出 来 给 欧 伯 伯 看。 纽
扣 店 确 实 印 了 名 片, 名 片 盒 就 放 在 电 话 机 旁 边, 还 是
满 满 的 一 盒, 谁 会 取 一 张 纽 扣 店 的 名 片 呢? 又 不 是 名
品名牌旗舰店,可是现在有一位,拿着名片上门洽谈。
欧 伯 伯 心 里 骂 着 阿 四 会 来 事, 态 度 却 郑 重 起 来, 倚 靠
的姿势换成正坐,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他左右环顾,
伸 出 手, 就 地 划 一 个 圈, 说 道: 不 可 能 的 呀! 保 安 紧
接 一 句: 就 是 讲 呀! 唱 和 之 中, 有 一 股 活 跃 暗 中 勃 动
起 来。 欧 伯 伯 的 意 思 再 清 楚 不 过: 方 寸 之 地, 何 处 有
租? 北 方 女 人 立 刻 摆 手 道: 老 伯 伯 的 生 意 照 常 做, 我
只 租 这 一 边! 她 将 身 子 探 进 门 里, 越 过 坐 在 竹 椅 上 的
保 安 头 顶, 指 向 门 后。 保 安 不 得 不 站 起 身, 退 后 一
步, 于 是 女 人 顺 势 跨 过 门 槛, 这 一 下, 连 欧 伯 伯 都 站
了 起 来。 这 地 方 小 得 不 能 再 小, 拥 簇 了 三 个 人, 转 个
身 都 难。 女 人 请 二 位 让 一 让, 说 其 实 只 要 一 面 墙, 她
卖 的 是 服 装, 样 品 挂 在 墙 上, 货 装 在 纸 箱, 靠 墙 根 底
下 ——一 点 不 妨 碍 的! 她 说。 那 两 个 看 着 她, 好 像 她
才 是 这 里 的 主 人。 女 人 两 只 手 相 互 拍 拍, 掸 去 方 才 摆
062
动门后杂物沾上的灰,然后说:签合同吧!
欧 伯 伯 与 保 安 愕 然 之 下, 相 视 一 眼。 倏 忽 间, 一
件 大 事 降 临 了, 签 合 同! 他 们 都 没 什 么 准 备 呢。 相 比
较, 女 人 就 显 得 格 外 沉 着, 她 从 门 后 退 出, 径 直 向 柜
台方向走去,欧伯伯不由跟她走去,保安跟在最后面。
三 个 人 鱼 贯 走 入 柜 台 前, 女 人 仰 脸 看 着 侧 面 墙 上 的 营
业 执 照, 说: 太 可 惜 了! 欧 伯 伯 又 回 头 与 保 安 相 视 一
眼, 两 人 更 陷 于 懵 懂。 女 人 继 续 说: 经 营 范 围 明 明 写
着 服 装 百 货, 可 是 这 里 只 有 纽 扣! 她 的 手 指 头 点 着 玻
璃 台 面 底 下 的 纽 扣, 很 不 屑 的 样 子。 欧 伯 伯 心 里 顿 时
不 舒 服, 要 反 驳, 可 女 人 的 话 又 来 了。 她 说 话 就 像 连
珠 炮, 又 像 机 关 枪, 谁 挡 得 住? 她 说: 现 在 好 了, 品
种 丰 富 了! 她 的 口 气, 就 好 像 是 来 拯 救 阿 娘 纽 扣 店,
挽 回 资 源 闲 置 的 损 失。 但 是, 有 理 不 在 声 高, 欧 伯 伯
不 是 几 句 话 能 制 服 的, 他 竖 起 手 掌, 意 思 是 且 慢, 然
后说道:不需要!虽然话少,却掷地有声。女人一怔,
脱 口 而 出: 为 什 么? 这 一 句 诘 问 就 有 点 嫩 了, 失 了 对
策 似 的。 欧 伯 伯 笑 了, 重 复 一 遍: 不 需 要! 女 人 只 得
缓 和 口 气, 说: 多 种 经 营 有 什 么 不 好 呢? 互 利 共 赢 又
有 什 么 不 好 呢? 人 家 来 买 服 装, 说 不 定 就 看 了 纽 扣,
搭 上 服 装 的 顺 风 车, 纽 扣 也 跑 得 快 ——说 着 说 着, 又
呈 滔 滔 之 势, 欧 伯 伯 又 笑 了, 这 一 回 说 出 四 个 字: 本
063
末 倒 置! 犹 如 四 发 重 磅 炮 弹。 保 安 张 着 嘴, 说 不 出 话
来,这 才 是 高 手 过 招! 他 知 道 欧 伯 伯 的 厉 害, 但 想 不
到是这般的,一针见血。
形 势 扭 转 过 来, 欧 伯 伯 伸 手 做 一 个 送 客 的 姿 势:
请! 女 人 拉 住 欧 伯 伯 的 手 臂, 表 情 是 恳 求 的, 还 有 一
点 可 怜: 等 一 等, 老 伯 伯! 欧 伯 伯 还 是 做 着“请 ” 的
姿势,无奈女人拉住他的手臂,一声声哀告:老伯伯,
等 一 等! 于 是, 侧 目 而 对, 等 她 再 有 什 么 可 说 的。 女
人 说: 一 点 点 小 本 买 卖, 搭 了 老 伯 伯 的 大 船, 顺 风 顺
水, 任 凭 怎 样 的 金 融 风 暴, 都 不 怕 了! 听 到“金 融 风
暴 ” 都 出 来 了, 那 两 人 都 噗 嗤 笑 出 来。 这 一 笑, 女 人
看 见 了 希 望, 再 不 肯 放 过, 一 叠 声 地 请 求, 改 口 叫 欧
一 言 九 鼎 ”,“大 爷 给 大 哥 一 个 面 子 ”, 这 样 两 头 说 着,
其实又有些“本末倒置”,但这新鲜的称呼让两位都很
开心,想绷也绷不住,笑得稀里哗啦。女人越发来劲,
将 欧 伯 伯 一 推 一 摇, 欧 伯 伯 站 不 住 了, 就 拉 住 保 安,
保 安 扶 着 欧 伯 伯, 三 个 人 连 成 一 串, 这 情 景 多 少 有 些
不尊重,可他们郁闷了那么久,稍稍放纵一下也无妨。
终 于, 欧 伯 伯 撑 持 住 身 子, 收 起 笑 脸, 严 肃 地 咳 嗽 一
声。 女 人 松 了 手, 保 安 也 被 推 开 了, 都 看 着 欧 伯 伯,
不知下一步如何发展。
064
欧 伯 伯 分 明 感 受 到 这 等 待 的 气 氛, 又 咳 一 声, 气
氛 就 又 紧 一 下。 停 一 会 儿, 他 从 柜 台 下 面 取 出 一 架 电
子 计 算 器, 端 正 放 在 面 前, 抬 起 头, 眼 睛 看 着 女 人,
谈判开始。女人先松一口气,有门了,很快又提起来。
欧 伯 伯 的 眼 睛 啊! 在 两 个 小 圆 镜 片 后 面, 镜 片 分 成 上
下 两 部, 上 半 部 分, 眼 睛 是 在 深 邃 处, 下 半 部 分, 则
越 来 越 逼 近 过 来, 里 面 有 着 多 少 智 慧。 欧 伯 伯 并 不 说
话, 再 一 次 左 右 环 顾, 伸 出 手 划 一 个 圈。 这 个 圈 划 得
范 围 比 较 大, 囊 括 了 整 个 店 面, 收 回 手, 在 计 算 器 上
揿 出 一 个 数 字, 点 了 点, 再 揿 下 除 号, 接 着 是 一 个 等
号。 欧 伯 伯 的 意 思 很 清 楚, 店 面 的 租 金 ——这 并 不 是
凭 空 想 出 来 的, 居 住 改 商 用, 是 需 要 另 核 租 金 的, 店
面 的 租 金 除 以 二,一 人 承 担 一 半。 女 人 已 经 镇 定 下 来,
微 微 笑 着, 是 一 副 应 战 的 姿 态。 她 将 得 数 取 消, 重 新
按一遍除数和被除数,但这一回被除数不是“二”,而
是“四”,她承担四分之一。欧伯伯将得数销掉,揿回
原 先 的“除 二 ”, 女 人 则 揿 回“除 四 ”。 来 回 数 遍, 欧
伯 伯 终 将 数 字 归 零, 撤 回 计 算 器, 表 示 谈 判 流 产。 女
人 赶 紧 抢 住 了, 重 新 揿 出 一 个 被 除 数, 这 一 回 的 被 除
数令欧伯伯犹疑了,是“三点八”,于是,小数点出来
了, 而 且 是 一 串。 欧 伯 伯 思 索 一 时, 也 重 新 起 头, 揿
了 一 个 被 除 数:“二 点 二 ”, 又 是 小 数 点 一 串。 数 字 变
065
得 越 来 越 精 确 细 微, 将 保 安 看 得 咋 舌。 这 一 场 博 弈 相
持 很 久, 在 女 人, 是 有 足 够 的 耐 心, 欧 伯 伯 呢, 不 免
有 几 分 恋 战 心。 拉 锯 之 下, 两 边 逐 步 向 中 间 接 近, 终
于靠拢,那就是“除三”。欧伯伯承担三分之二,女人
三分之一。
女人声称来自东北,名叫六叶,年龄在二十七岁。
透过厚厚的脂粉,可见出一张窄瘦的脸,单睑的眼睛,
梢 很 长, 像 要 斜 到 太 阳 穴 上 了, 就 有 一 种 狐 相。 身 材
也 是 瘦 长, 但 明 显 是 长 出 在 腰。 她 的 衣 着 往 往 上 下 不
衔 接, 上 衣 短, 边 缘 垂 着 流 苏、 珠 串、 金 银 片, 裤 腰
或 裙 腰 则 很 低, 多 是 蕾 丝 装 饰, 在 丝 丝 缕 缕、 叮 叮 当
当 的 绰 约 中, 那 一 段 长 腰 显 得 很 神 秘。 她 不 够 顺 眼,
却 也 不 难 看, 而 是 让 人 不 习 惯, 质 疑 了 以 和 谐 为 标 准
的 传 统 美 学 观 念。 即 便 是 欧 伯 伯 这 样 洞 察 人 世, 也 有
些 拿 不 定。 有 一 回, 他 对 年 轻 保 安 说, 六 叶 ——他 屈
指 作 出“六 ” 的 手 势 ——六 叶 是 乡 下 人; 又 有 一 回,
他 伸 手 作 出“六 ” ——是 狐 媚! 年 轻 保 安 这 就 听 不 懂
066
了。 看 着 保 安 纳 闷 的 眼 睛, 欧 伯 伯 一 个 字 一 个 字 地 说
道:你,当心!保安明白了,不禁红了脸,缩回脖子,
看 向 别 的 地 方。 但 到 了 再 下 回, 欧 伯 伯 又 说 六 叶, 他
向 保 安 推 出“六 ” 的 手 势 ——乡 下 人。 年 轻 保 安 对 六
叶 的 评 价 就 要 简 单 得 多, 他 认 为 六 叶 ——他 也 跟 欧 伯
有 时 候,“好 看 ”。 听 起 来, 是 在 好 看 与 难 看 之 间 徘
徊, 其 实 反 映 了 对 复 杂 情 形 的 直 觉, 所 以, 年 轻 保 安
实 在 不 是 不 聪 明, 只 是 笨。 但 等 有 一 日, 听 到 六 叶 对
自己的说法,这两位就都大吃一惊。
六 叶 说, 她 是 满 族。 满 族, 知 道 吗? 她 眼 睛 看 着
手 机, 飞 快 地 发 着 短 信, 嘴 上 也 是 飞 快。 满 族, 就 是
皇 帝 家 族, 溥 仪 总 归 知 道 吧! 我 的 祖 母 的 祖 母, 就 是
溥 仪 的 母 亲, 慈 禧 的 堂 姐, 都 是 姓 叶 赫 那 拉。 正 因 为
这 样, 她 的 名 字 里 就 有 了 一 个“叶 ”。 她 的 老 家, 赫
图 阿 拉 城 ——听 见 过 吗? 她 问 两 位。 连 欧 伯 伯 都 不 敢
说 知 道 了, 只 能 模 棱 两 可 地 一 笑。 那 是 努 尔 哈 赤 起 家
的 地 方! 努 尔 哈 赤 知 道 吗? 就 是 我 们 老 叶 家 的 祖 宗!
短 信 发 完, 她 将 手 机“啪 ” 地 一 合, 抬 起 头, 看 着 两
位。 现 在, 她 坐 在 当 门 的 位 置 上, 欧 伯 伯 的 躺 椅 不 得
不 收 起 来, 换 一 张 靠 背 椅, 坐 到 柜 台 后 边。 保 安 的 位
置 也 没 有 了, 就 站 到 马 路 上, 凭 着 柜 台, 和 欧 伯 伯 一
067
里 一 外 面 对 面。 不 知 道 的 人 不 知 道, 知 道 的 人 都 知
道, 六 叶 说。 她 说 话 里 的 逻 辑 常 常 是 悖 反 的, 悖 反 之
中 呢, 似 乎 又 存 在 某 种 更 真 实 的 本 质 ——有 一 回, 在
泰 国 ——这 也 是 她 说 话 的 一 个 特 点, 就 是 空 间 和 时 间
的 跨 度, 而 无 论 怎 样 的 跨 度, 最 后 又 都 能 归 回 此 时 此
地 ——在 泰 国 推 拿, 推 拿 师 会 说 中 文, 他 用 中 文 说:
小 姐, 你 是 皇 族! 我 说: 从 哪 里 知 道? 推 拿 师 说: 脊
椎! 我 又 说: 如 果 我 不 是 呢? 推 拿 师 说: 那 只 是 你 自
己 不 知 道, 而 我 知 道! 两 位 听 众 的 目 光 投 向 六 叶 的 背
脊,从后颈直到后腰,真是长啊!
六叶所卖服装,和她身上的风格一致,装饰繁多:
钉 啊, 锁 啊, 打 孔, 拉 毛 …… 又 都 是 独 一 件, 基 本 不
重样。据她说,这就是服装的价值所在,个性。现在,
人 类 早 已 经 度 过 温 饱 阶 段, 穿 衣 穿 鞋, 不 只 为 蔽 体 和
御 寒, 而 是 彰 显 性 格。 这 些 人 工 面 料 才 值 多 少 钱? 去
过 东 莞 没 有? 她 问, 不 等 回 答 继 续 往 下 说: 遍 地 制 衣
厂, 成 千 上 万 车 衣 机, 日 日 夜 夜, 停 人 不 停 机, 密 集
型劳动力啊!面料算什么?棉花多得是,尼罗河两岸,
全 种 的 棉 花, 还 有 合 成 纤 维, 只 要 看 看 马 甲 袋 好 了,
满 天 飞! 那 么 你 们 说, 一 件 衣 服 的 价 值 主 要 在 哪 里?
她手提一件牛仔上装,衣襟至多齐胸。两人相互对视,
再一并看她,她说了:知识产权!世界陡地打开大门,
068
知识产权也进来了!
除 去 销 售 知 识 产 权 含 量 高 的 时 装, 六 叶 还 经 营 大
路货。那都是成打成打摞起在两张方凳上,方凳则放在
门外墙下,不外是 T 恤衫,沙滩裤,围巾,睡袍,旅游
帽,六叶称之为“量贩”。就是说以量大为模式,快进
快出,薄利多销。这时候,就不讲“个性”了,回过头
去讲温饱。她一口北方话清脆嘹亮,又有多少时新的思
想和概念,那两位只有听的份,没有说的份。可这只是
表面,事实上呢?欧伯伯对了年轻保安,将手掌朝天,
复又向地,来回几遭,意思是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保安读出来个大概,也是提要,就是翻来翻去。两人会
心一笑,真是无声胜有声。六叶听不懂这些,兀自说下
去:量贩是普遍性,时尚是个性;先要有普遍性,才能
产 生 出 个 性; 有 了 个 性, 就 能 推 动 普 遍 性 进 步; 普 遍
性 不 进 步, 人 类 就 不 能 走 向 文 明, 依 然 停 留 在 草 叶 兽
皮——六叶显然掌握有一种朴素的辩证法,可将悖反的
逻 辑 中 和 起 来, 这 就 超 出 欧 伯 伯 对 她 的 认 识 了, 也 因
此,很微妙地刺激了欧伯伯的好胜心。别看他稳坐钓鱼
台的样子,声色不动,脑子里可是在急速地运作,当听
到“草叶兽皮”这一节,他忽然发出声音来:不可能的
呀!这倒把六叶惊了一跳,她收住话头,转向欧伯伯。
欧 伯 伯 一 条 腿 架 在 另 一 条 腿 上, 前 后 晃 悠, 说 出 四 个
069
字:商品时代!这四个字大有深意。从字面上看,是一
个温和的警告,切莫以为他欧伯伯是落后的人;进一步
则可理解成提醒,谈的是生意,怎么扯到原始社会;于
是 就 有 了 第 三 层 意 思: 原 始 社 会 有 商 品 经 济 吗? 结 论
是,不要偷换概念!
这 一 回 轮 到 六 叶 跟 不 上 了。 像 她 这 样 快 速 反 应 的
人, 思 维 往 往 是 在 语 言 的 表 象, 对 于 言 下 之 意, 就 有
障 碍 了。 一 时 上, 她 不 能 懂 得 欧 伯 伯 的 思 想, 只 感 觉
到 有 一 股 强 劲 的 抵 抗, 来 自 那 几 个 字。 正 不 知 道 该 如
何 应 答, 欧 伯 伯 却 抬 手 向 她 送 了 送: 请 说! 这 就 有 了
挑 战 的 意 味。 六 叶 多 少 是 负 气 了, 回 道: 你 说! 这 也
有挑战的意味,她分明知道欧伯伯说话有障碍,当然,
这只是从普遍性的意义来看。
现 在, 纽 扣 店 一 改 往 日 的 清 静, 变 得 杂 乱, 而 且
喧 闹, 但 也 因 此 令 人 瞩 目。 门 面 是 这 样 不 说 了, 六 叶
这 个 人 呢, 虽 然 是 在 店 面 里, 风 格 却 是 做 地 摊 的。 有
邻 居 告 诉 欧 伯 伯, 六 叶 原 先 就 是 在 几 条 街 后 面 的 马 路
上摆地摊。每到天黑,那里便出现一排地摊,盗版书,
盗 版 牒, 狗 笼 猫 笼, 景 德 镇 瓷 器 ——当 然 是 假 冒, 甚
至 还 有 古 董, 有 的 是 当 地 铺 开, 有 的 推 一 辆 黄 鱼 车,
像 六 叶 这 样 卖 服 装 的, 就 支 一 个 衣 服 架 子。 白 昼 里 安
宁 清 洁 的 马 路, 此 刻 甚 嚣 尘 上。 六 叶 就 将 地 摊 的 风
070
气, 带 到 欧 伯 伯 这 里 来 了。 这 风 气 怎 么 说 呢? 简 而 言
之, 就 是 嘴 不 闲, 手 不 闲。 她 当 门 坐 着, 一 旦 有 人 路
过, 立 即 弹 起 来, 跨 出 店 门, 热 情 发 出 邀 请。 方 才 说
过, 这 里 不 是 商 业 区, 人 们 大 多 是 路 经, 步 履 匆 忙,
急 着 赶 去 自 己 的 目 的 地。 然 而, 从 概 率 说, 总 也 会 有
一两个性格不那么决断,软弱的人,犹豫地慢下节奏,
六叶几乎就要伸手去拉了。她来不及地抓一叠塑料袋,
捧 到 那 个 人 跟 前, 叫 着“大 哥 ” 或 者“大 姐 ”, 看 看
呀, 看 看 有 什 么 呢? 那 人 的 脚 步 更 迟 缓 了, 目 光 在 她
手上流连,她说着“来来来”,迅速将衣物从塑料袋里
抖 落 出 来, 一 下 子, 红 蓝 绿 紫, 简 直 眼 花 缭 乱。 然 后
是 一 件 一 件 提 起 来, 抻 开 在 人 身 上 比 着: 看 看, 看 看
呀! 假 如 那 人 再 动 摇 些, 竟 然 开 始 触 摸 和 检 查, 并 且
提 出 问 题: 洗 过 之 后 会 走 样 吗? 这 时 候, 六 叶 的 回 答
就令人一吃惊,她说:洗什么呀,一二十块钱的东西,
就穿一个新头,扔了!这豪阔的手笔似乎又与“量贩”
的 原 则 不 符, 但 六 叶 自 有 她 的 一 套 理 论: 你 看 大 街 上
的 风 景, 星 星 还 是 那 个 星 星, 月 亮 还 是 那 个 月 亮, 人
却 不 再 是 那 个 人, 在 有 限 的 一 生 中 活 出 无 限 的 精 彩!
这 就 是 时 尚 的 精 神, 贵 有 贵 的 时 尚, 贱 有 贱 的 时 尚,
时尚面前人人平等!经一番说词,还真有成交的可能。
再 从 概 率 计, 总 会 有 人 踏 下 两 级 台 阶, 走 入 店
071
堂, 进 到 六 叶 生 意 的 上 层, 时 装 部。 这 时 候, 出 于 本
能, 六 叶 会 将 开 着 的 门 掩 一 掩, 多 少 有 一 点 瓮 中 捉 鳖
的 意 思。 如 此, 她 的 态 度 就 要 从 容 得 多。 循 着 客 人 的
目 光, 从 壁 上 的 陈 列 徐 徐 滑 过, 她 忽 然 变 得 温 柔, 说
话 的 语 调 轻 缓 下 来。 屋 内 的 光 线 稍 暗, 不 由 生 出 一 种
私密的气息。她说:看啊!这一款上衣的版式和颜色,
仔 细 地 看 啊, 这 里 和 那 里, 有 什 么 元 素? 一 线 品 牌 的
元 素! 她 嘴 里 吐 出 一 串 品 牌 名: 芭 芭 莱, 维 维 安, 詹
妮 弗, 阿 玛 尼 …… 那 些 外 国 字 急 骤 从 舌 头 上 弹 出 来,
密 集 又 流 利, 快 得 不 能 再 快, 陡 一 下 收 住, 重 新 回 到
轻 柔 舒 缓: 有 一 句 实 话 我 对 你 说, 现 在 反 正 也 没 有 外
人, 其 实 我 这 里 的 衣 服, 就 是 品 牌, 货 真 价 实! 意 大
利, 法 国, 美 国, 日 本, 韩 国 的 订 单 不 是 下 到 我 们 的
制 衣 厂 吗? 一 般 都 会 多 做, 做 了 自 己 销, 看 啊, 商 标
都 剪 断 了, 就 为 了 稽 查 大 队 来 检 查, 涉 及 侵 犯 知 识 产
权 的 风 险, 否 则, 怎 么 会 是 这 个 价 格! 她 的 细 长 吊 梢
眼 在 室 内 微 暗 的 光 线 里 闪 烁, 显 得 幽 深 而 诡 秘。 我 再
和 你 说 句 实 话, 时 装, 尤 其 是 品 牌, 都 是 暴 利! 季 末
大 减 价, 都 能 打 折 打 到 一 折 甩 卖, 就 一 折, 还 有 利 润
空 间! 这 时 候, 欧 伯 伯 向 年 轻 保 安 竖 起 三 根 手 指。 保
安 在 那 语 言 的 汪 洋 中 失 了 方 向, 转 过 头 来, 眼 光 都 是
茫 然 的。 等 欧 伯 伯 将 三 根 手 指 重 重 再 出 示 一 遍, 方 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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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白 那 意 思: 三 寸 不 烂 之 舌! 可 他 并 不 像 以 往 那 样 附
和道“就是讲呀”,而是说出三个字:不容易!跟欧伯
伯 相 处 久 了, 就 也 学 到 欧 氏 句 式, 否 定 式 的 肯 定。 欧
伯 伯 看 出 保 安 对 六 叶 的 折 服, 虽 然 不 以 为 然, 但 他 是
什么肚量和风度?所以就只是微笑和摇头。
面 上 是 这 样, 内 里 呢, 总 归 是 有 点 郁 闷。 欧 伯 伯
在 宏 观 上 看 得 开, 但 在 微 观, 难 免 受 到 一 己 私 心 的 限
制, 影 响 了 眼 光。 这 一 天, 欧 伯 伯 招 手 让 六 叶 过 去,
表情分外慈祥。六叶以为有什么好事情,拔脚跑过去,
只见柜台上端正放着那台计算器,旁边是一张报税单。
像 欧 伯 伯 的 小 店, 是 很 难 计 算 营 业 额 的, 所 以 就 只 是
酌 情 定 个 税 额, 每 月 上 缴, 每 年 再 一 总 申 报。 六 叶 搭
在里面做生意,虽是不出经营范围,却增添了交易量,
税 务 部 门 一 旦 注 意 到 了, 就 会 重 定 额 度。 可 是, 不 是
还 没 注 意 到 吗? 并 没 有 人 上 门 说 话, 人 们 通 常 对 这 一
类小店眼开眼闭。自家房子,又不占道,尤其欧伯伯,
几 十 年 的 老 住 户, 街 道 里 委 都 知 根 知 底, 又 搭 上 老 和
病, 人 情 上 更 给 予 宽 容。 可 是 ——又 是 可 是 ——欧 伯
伯对六叶说出两个字:自觉!
欧 伯 伯 用 手 按 在 胸 口, 拍 两 拍, 意 思 很 清 楚, 就
是“凭良心”。六叶很同意,点了头。然后,计算器上
揿 上 税 款 的 总 额。 这 一 回, 欧 伯 伯 揿 了 一 个 乘 号,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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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令人目眩啊!六叶都难住了,不知以下会发生什么。
乘 号 后 面, 欧 伯 伯 按 上“零 点 六 七 ” 的 数 字。 六 叶 顿
时 明 白 过 来, 欧 伯 伯 是 要 她 承 担 百 分 之 六 十 七, 相 当
于 三 分 之 二 的 税 款。 她 动 手 销 掉 得 数, 揿 上 乘 数 和 乘
号,后面则是“零点三四”。按照她承租店面三分之一
的 比 例, 她 应 该 只 负 担 税 金 的 三 分 之 一, 但 是, 她 愿
意 吃 亏, 承 担 三 分 之 一 强。 由 此 看 来, 在 计 算 上, 六
叶 与 欧 伯 伯 程 度 相 当。 欧 伯 伯 笑 得 更 慈 祥 了, 他 不 急
着销去计算器上的得数,而是摆出论理的姿态。他说:
你 的 蛋 糕 大 ——从“蛋 糕 ” 两 个 字 可 以 见 出 欧 伯 伯 并
不闭塞,称得上是开放,他人在店中坐,遍知天下事。
蛋 糕 的 概 念, 可 是 MBA 课 程 所 涉 及 的。 六 叶 先 一 怔,
很 快 回 过 神 来, 既 然 运 用 蛋 糕 的 理 论, 就 要 运 用 得 彻
底。 她 说: 大 爷 和 六 叶, 是 同 一 个 蛋 糕, 问 题 是 怎 么
切!大爷是三分之二,六叶是三分之一。为使蛋糕的理
论 更 为 形 象, 六 叶 在 纸 上 画 了 一 个 圈, 分 成 三 份, 强
调 三 分 之 二 与 三 分 之 一 的 比 例。 欧 伯 伯 却 认 为 三 分 之
二 是 六 叶, 他 用 手 点 着 三 分 之 二 那 一 块, 看 着 六 叶 的
眼 睛。 六 叶 不 明 白 了, 天 下 还 有 讲 理 的 地 方 吗? 欧 伯
伯这时就又说出两个字:含量!六叶几乎要跳将起来,
连 保 安 都 惊 呆 了, 欧 伯 伯 从 哪 里 得 来 这 许 多 知 识 啊!
看 他 不 声 不 响, 半 睡 半 醒 的, 实 际 上 没 有 停 止 过 一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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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 的 学 习 和 思 考。 为 什 么? 六 叶 叫 道。 不 要 急! 欧 伯
伯 说, 不 要 急! 可 是 究 竟 为 什 么? 六 叶 决 不 放 过, 欧
伯 伯 再 说 出 四 个 字: 知 识 产 权! 保 安 倾 倒 了, 六 叶 再
说不出话来。
经 反 复 磋 商, 几 轮 拉 锯, 最 后 达 成 的 协 议 为, 目
前 以 各 百 分 之 五 十 分 担, 倘 若 重 新 计 税, 欧 伯 伯 所 缴
不 变, 增 加 部 分 全 由 六 叶 负 责。 欧 伯 伯 将 协 议 内 容 书
写 下 来, 双 方 签 字, 年 轻 保 安 则 以 中 人 身 份, 也 签 上
自 己 的 名 字。 自 此, 欧 伯 伯 和 六 叶 之 间, 已 经 有 了 两
份 协 议 文 件。 办 完 大 事, 三 人 都 舒 出 一 口 气。 欧 伯 伯
和 六 叶 坐 回 各 自 的 位 置, 保 安 也 该 回 马 路 对 面 的 岗 位
去 了。 宽 阔 的 路 面 已 经 斜 下 疏 阔 的 树 影, 日 头 依 然 亮
得 晃 眼, 保 安 想 起 他 的 墨 镜, 不 知 什 么 时 候 忘 在 了 哪
里, 他 好 久 没 有 戴 它, 不 戴 也 没 有 关 系。 除 去 那 一 层
墨色玻璃,世界复又回进朗朗乾坤。
季 候 进 入 仲 夏, 店 里 开 了 空 调, 柜 台 上 的 拉 窗 闭
起,“量 贩 ” 的 货 物 收 进 来, 关 上 门, 门 把 挂 一 块 牌
子, 面 向 外, 写 着“营 业 中 ”, 六 叶 在 底 下 添 上 英 文
必 要 ”。 六 叶 每 生 出 一 个 主 意, 必 遭 到 欧 伯 伯 的 反 对,
然 后 由 保 安 调 停。 他 说:算 了, 算 了! 带 着 乞 求 的 眼
神,似乎是因为可怜他,两下里放弃争执,达成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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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的高温,这一条街,少有人迹,只有车“嗖嗖”
地 过 去, 带 起 雪 亮 的 弧 光。 难 得 有 不 得 已 在 光 天 化 日
下 走 路 的, 也 没 有 心 思 光 顾 这 些 小 店。 隔 着 玻 璃 门
窗, 看 着 外 面 炽 白 的 路 面, 立 刻 要 烧 起 来 似 的, 就 很
庆 幸 自 己 的 清 凉 小 世 界, 躲 过 一 劫 的 心 情。 这 样 同 舟
共 济 的 气 氛 使 他 们 彼 此 亲 好 起 来, 欧 伯 伯 会 将 冰 箱 里
的 绿 豆 百 合 汤 取 出 来, 与 大 家 共 享; 保 安 则 冒 着 毒 日
头 去 街 那 头 的 便 利 店 买 来 冷 饮 招 待; 六 叶 呢, 她 手 头
紧, 用 她 的 话 说, 正 处 在 资 本 原 始 积 累 阶 段, 必 须 最
大 限 度 压 缩 消 费, 不 像 你 们 ——她 对 着 二 位 说, 已 经
进 入 中 产 阶 级。 他 们 面 面 相 觑, 想 不 到 自 己 会 是 中 产
阶 级! 谁 说 她 手 头 紧? 说 话 就 是 她 的 财 富, 而 且 一 点
不 吝 惜。 我 的 第 一 桶 金 从 哪 里 来, 你 们 知 道 吗? ——
显 然, 六 叶 有 意 识 以 说 话 作 回 报, 也 是 取 其 所 长, 补
其之短,谁让他们都那么沉默呢?“沉默”,这就是六
叶对他们的认识。
我 的 第 一 桶 金, 来 自 于 金 沙 菇, 知 道 吗? 金 沙
菇 ——六 叶 的 细 长 眼 睛 在 两 位 脸 上 来 回 梭 行。 欧 伯 伯
笑 一 声, 不 屑 于 回 答; 保 安 的 表 情 就 要 谦 虚 多 了, 满
是 求 教 的 诚 心。 顾 名 思 义, 金 沙 菇 就 是 一 种 菌 菇, 因
生 长 在 金 沙 里, 所 以 叫 金 沙 菇, 什 么 是 金 沙 呢? 就 是
含 有 黄 金 的 沙 地! 六 叶 说 道。 那 沙 地 可 不 好 找, 迄 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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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 止, 全 世 界 所 发 现 的 金 沙 地 拼 在 一 起 也 没 有 多 少,
南 非 有 几 块 ——帝 国 主 义 列 强 为 什 么 殖 民 南 非? 就 是
奔 金 沙 去 的! 日 本 为 什 么 强 占 我 们 东 三 省, 也 是 奔 金
沙 去 的! 历 朝 历 代, 都 有 不 顾 艰 难 险 阻 去 寻 找 金 沙 地
的, 这 可 是 条 不 归 路, 大 烟 泡 埋 了 顶 的, 熊 瞎 子 吃 了
的, 强 盗 匪 徒 绑 了 的, 冻 饿 而 死 就 不 计 其 数! 没 等 找
到 金 沙 地 就 丢 了 命, 找 到 的 呢, 命 也 难 保, 所 以 就 算
有, 也 不 知 在 哪 里! 那 两 位 渐 渐 屏 住 气, 店 堂 里 除 去
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就是六叶的语音,简直珠润玉滑,
流 丽 穿 行。 我 们 家 一 个 表 叔, 也 是 皇 族 里 的, 他 的 祖
上, 大 清 朝 得 到 一 块 封 地, 了 无 人 烟 的 地 方, 又 是 天
寒 地 冻, 一 直 撂 荒 着; 到 民 国 时 候 方 才 进 到 里 头 开 荒
屯 寨, 料 不 到 其 中 就 有 一 片 金 沙, 乌 苏 里 江 边 上, 几
代 人 都 守 着 秘 密; 几 十 年 过 去, 到 了 一 九 四 九 年, 天
下 太 平, 方 才 露 出 口 风, 上 缴 给 国 家; 又 是 几 十 年 过
去, 沙 里 的 金 子 淘 得 差 不 多, 却 长 出 菇 来, 这 种 菇,
产 量 极 低, 生 长 极 缓 慢, 营 养 价 值 极 高; 凡 得 到 消 息
的 人, 都 奔 了 去 采, 一 个 夏 天 采 下 来, 眼 尖 手 快 的,
不 过 个 麻 袋 底, 东 北 的 夏 季 短, 赶 紧 带 出 去, 就 有 关
外的商贩来收,得了钱买酒买肉,足够猫一冬的吃喝,
人们就这样将生产全用于了消费——
正 说 到 此, 门 开 了, 这 样 的 酷 暑 里, 居 然 会 有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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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上 门! 进 来 的 人 面 色 赤 红, 被 室 内 凛 冽 的 凉 爽 激 一
下, 大 大 吐 出 一 口 气, 方 才 缓 过 神 来。 看 起 来 是 被 热
浪 逼 进 来 的, 可 一 旦 进 来, 六 叶 如 何 放 得 过 他 或 她!
她 立 即 中 断 讲 述, 随 手 将 冷 饮 一 放, 勿 管 它 融 化 不 融
化, 站 起 身 迎 上 前 去。 六 叶 把 声 音 放 得 极 轻 柔, 含 着
一 股 小 心, 生 怕 将 好 梦 惊 醒。 她 说: 看 看 呀! 不 买 没
关 系, 看 看 养 眼 啊! 要 是 喜 欢 就 试 试, 里 边 有 试 衣
间! 她 指 着 通 向 欧 伯 伯 房 间 的 那 扇 门, 邀 请 道。 来 人
本 来 要 退 出 的, 也 不 好 意 思 举 步 了, 继 续 流 连 着。 看
看 呀! 她 说, 这 些 是 欧 版 的, 那 些 是 韩 版, 都 是 最 新
潮 流, 同 时 呢, 又 到 了 季 末, 秋 装 马 上 要 上 市, 时 尚
的 脚 步 远 远 超 前 于 自 然 的 脚 步, 真 正 的 时 尚 是 很 短 促
的,转瞬即逝,所以,要抓住时机啊!
等 到 客 人 送 走, 坐 回 到 凳 子, 冷 饮 在 柜 台 上 化
成 一 滩 水, 绿 豆 汤 也 变 得 温 热。 那 两 位 等 着 她 接 上 话
题, 继 续 下 去, 可 她 迟 迟 不 做 声, 仿 佛 思 绪 还 沉 浸 在
方 才 的 交 易 之 中, 兀 自 总 结 着 得 失。 终 于, 保 安 忍 不
住 发 声 了: 没 有 了? 六 叶 被 惊 了 一 跳, 狐 疑 地 望 着 面
前的人。欧伯伯说话了:不可能的呀!六叶恍惚一下,
大 致 回 想 起 先 前 的 主 题, 但 金 沙 菇 这 件 东 西 已 经 被 遗
漏 了, 她 说 起 了 白 菜。 老 兔 子 各 给 小 兔 子 们 一 担 白
菜, 小 灰 兔 把 白 菜 吃 了, 小 白 兔 呢, 留 下 了 菜 籽,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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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春 天 种 在 地 里, 收 获 了 一 季 白 菜, 再 留 下 菜 籽, 再
种 下 ——如 此, 白 菜 越 来 越 多, 这 就 是 资 本 的 原 理!
六 叶 总 结 到。 对 于 这 样 的 收 场, 两 位 谈 不 上 满 意, 但
也 挑 不 出 毛 病。 消 沉 地 停 一 会 儿, 欧 伯 伯 抬 手 向 里 间
屋 的 房 门 指 了 指, 问 道: 试 衣 间? 然 后 说: 不 晓 得。
六 叶 笑 了: 灵 机 一 动, 别 当 真! 欧 伯 伯 摇 头 道: 不 作
兴! 保 安 就 打 圆 场: 算 了, 算 了! 但 当 真 有 要 试 衣 的
人, 伸 手 去 推 欧 伯 伯 的 房 门, 这 倒 不 是 六 叶 的 指 示,
而是那人自己的发现。欧伯伯的眼睛和六叶的相逢了,
就 在 这 千 钧 一 发 的 时 候, 六 叶 说 道: 里 面 有 人! 反 应
之 及 时, 态 度 之 坦 然, 那 两 位 不 由 又 要 惊 一 跳。 结 果
是, 六 叶 抖 开 一 条 布 单, 张 开 来, 她 牵 一 头, 保 安 牵
另 一 头, 拦 住 一 个 角 落, 让 里 边 的 人 宽 衣 解 带。 这 一
幕 不 成 体 统, 可 也 是 因 地 制 宜, 欧 伯 伯 有 什 么 话 说?
只有摇头。
连 续 的 高 温 天 之 后, 大 雨 来 了。 只 见 拳 头 大 的 雨
点 砸 在 街 面 上, 满 地 开 花。 将 空 调 关 了, 打 开 门, 一
股 子 湿 润 的 清 凉 扑 面 而 来, 这 才 明 白 已 经 郁 结 多 么 久
了。 垂 直 的 雨 帘 从 门 前 窗 前 挂 下 来, 溅 起 的 水 珠 子 就
像霰弹,四射开去。三个人,包括欧伯伯都挤到门口,
任 凭 濡 湿 了 身 子 和 衣 服, 看 雨 中 的 人 抱 头 奔 跑, 幸 灾
乐 祸 地 笑。 汽 车 穿 刺 过 雨 幕, 带 起 成 片 的 水 浪, 道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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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已 经 积 水。 转 眼 间, 成 了 个 白 茫 茫 的 水 世 界。 天 地
间 被 雨 声 充 满, 由 于 密 集 就 变 得 无 声, 积 水 在 窨 井 口
无 声 地 打 旋, 打 旋, 忽 然“咕 咚 ” 一 响, 咽 进 去, 又
抽 噎 几 声。 路 灯 提 前 亮 起 来, 灯 光 被 水 雾 洇 染 开, 一
团一团的,就有了夜色。有一阵子,天光又明亮起来,
就 像 晨 曦 降 临, 其 实 是 雨 和 云 后 面 的 夕 照。 雨 丝 被 映
照 成 淡 金 色, 从 地 上 溅 起 的 是 金 珠 子, 路 灯 反 倒 不 显
亮 了。 还 是 无 声, 汽 车 悄 然 穿 行, 人 张 开 嘴 悄 然 地 叫
喊, 一 个 个 都 是 落 汤 鸡, 羽 毛 贴 在 身 上。 这 一 阵 明 亮
过去,就迅速地黑下来,路灯倏地跳出来,车灯划开,
水 在 窨 井 周 围 打 着 旋, 不 肯 下 去, 于 是, 那“咕 咚 ”
一 声 也 没 有 了, 也 被 囊 入 万 籁 俱 寂 之 中。 雨, 变 成 一
层 一 层 的, 一 层 覆 一 层。 汽 车 的 速 度 减 缓 了, 渐 渐 连
起 车 阵, 一 律 打 开 大 光 灯, 照 在 水 面, 明 晃 晃 的。 这
才 发 现 车 都 变 成 了 船, 水 淹 没 车 轮, 齐 到 车 身。 人 行
道 上 也 漫 过 来 薄 薄 一 层, 停 在 门 槛 外 面。 这 一 排 汽 车
间 改 造 的 房 屋, 早 就 有 了 防 汛 措 施, 就 是 加 高 门 槛,
而 且 是 防 波 堤 标 准 水 泥 砌 成。 多 日 来 的 溽 热 驱 散 了,
换 了 人 间。 雨 在 突 然 间 收 住, 天 地 大 光 明, 落 到 地 平
线 上 的 日 头 焕 发 出 最 后 的 光 芒, 贴 地 照 射 过 来, 建 筑
的 玻 璃 幕 墙 雪 亮, 映 着 几 条 街 的 人 和 车, 就 像 海 市 蜃
楼。天上的云染得通红,又变作黄与紫。保安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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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水 洼 上 跳 跃 着, 躲 避 车 辆, 转 眼 到 了 对 面, 还 回 过
身 向 他 们 挥 挥 手, 他 们 也 向 他 挥 手 致 意。 要 是 在 平 常
日子,这情形就造作了,可是此情此景,风啊,雨啊,
日头啊,不都是滥情吗?
这 一 夜, 所 有 的 人 都 睡 了 个 好 觉, 一 宿 无 梦。 多
少日子,不是在空调机的轰鸣和污浊气体中,就是汗湿
的席褥上辗转反侧,睡一时,醒一时。不是空调病就是
出痱子,蚊子也来凑热闹。哪个不缺觉,不是挂着黑眼
圈,哈欠连哈欠。哪里来的这般滑爽沉醉的觉头?酣睡
中, 有 谁 听 得 见 又 一 轮 骤 然 而 起 的 雷 电, 灌 浆 般 的 大
雨,就算听见了,谁又肯睁开眼睛瞧一下?不都是睡了
还想睡!早晨醒来,就好像又做了一世人生。欧伯伯静
静躺着,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停一下,坐起来,再定定
神,就看见床沿下,漂着一双鞋。积水到底还是漫过防
波 堤, 同 时 呢, 天 井 里 阴 沟 下 的 水 涌 上 来, 从 后 门 进
来,两股水汇成流,淹了店堂和房间。
欧伯伯在此住了半个世纪,淹水的事情时常发生。
随 着 门 前 马 路 拓 宽, 不 免 增 高 路 基, 淹 得 也 就 更 剧;
后 来 改 建 排 水 系 统, 添 加 泵 站, 又 淹 得 轻 些, 甚 而 可
至 不 淹; 接 着 是 又 一 轮 建 设 改 变 地 貌 …… 在 历 史 的 起
伏 渐 进 中, 这 一 带 人 家 都 具 备 防 汛 意 识, 电 器 家 什 架
高 搁 放, 有 备 无 患, 心 态 上 也 能 够 从 容 以 待。 所 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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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 伯 伯 前 后 看 看, 就 又 心 定, 依 惯 例 洗 漱 吃 饭, 开 门
营 业, 至 于 水, 要 退 自 然 会 退, 不 要 退 谁 也 拿 它 没 办
法。 六 叶 就 不 同 了, 她 没 受 过 水 的 历 练, 一 无 防 范。
她的货物,无论“量贩”,还是时装,也无论装纸箱或
打 包, 全 沿 墙 堆 放, 先 是 漂 起 来, 等 吸 饱 水, 再 沉 下
去。 六 叶 进 门 看 见 这 情 形, 就 坐 倒 在 水 泥 门 槛 上。 此
时, 水 已 经 到 了 门 槛 下 面, 她 略 一 愣 神, 眼 泪 就 下 来
了。为骑车方便,她的裙子,原来是撩起来扎在腰上,
露 出 黑 色 的 中 裤, 现 在, 裙 摆 松 下 来, 全 浸 在 水 里,
她 也 顾 不 上, 只 是 哭。 欧 伯 伯 挽 着 裤 腿, 赤 脚 趿 一 双
海 绵 拖 鞋, 站 在 跟 前, 眼 睛 里 好 像 要 落 下 泪 来。 他 看
见 的 不 是 六 叶, 而 是 他 的 老 太 婆, 六 零 年 困 难 时 期,
全 家 人 一 个 月 的 肉 票, 全 叫 贼 摸 去 了, 回 到 家, 也 是
这 样 坐 在 门 槛 上 哭。 不 要 急! 欧 伯 伯 说。 当 年 他 可 没
这 么 说, 而 是 一 劲 地 骂, 骂 的 话 很 难 听: 你 好 去 死 了
呀! 现 在 他 的 脾 气 可 是 好 多 了。 不 要 急! 欧 伯 伯 说。
六 叶 还 是 哭, 哭 着 哭 着 就 骂 起 来。 先 骂 天, 逞 性 子 撒
野, 完 全 不 顾 惜 生 灵; 再 骂 地, 小 肚 鸡 肠, 尿 一 点 的
黄汤都容不下;这就骂到市政排水工程,一会儿破土,
一 会 儿 排 管 道, 管 什 么 用? 谈 何 国 际 大 都 市, 东 方 巴
黎, 还 有 全 球 化, 骗 纳 税 人 的 钱 罢 了! 前 面 骂 天 地 和
市 政, 欧 伯 伯 还 不 觉 得 有 什 么, 但 提 到“纳 税 人 的
082
钱”,立刻想起关于税额分成的谈判,便冷静下来,眼
泪也回去了。退几步,在椅上坐下,由六叶哭去。
在六叶的哭泣中,水退下去,清洁工挥着竹扫帚,
刷 刷 从 路 面 扫 过 去, 将 人 行 道 上 的 水 扫 下 街 沿, 进 了
窨 井。 门 槛 内 的 水 则 要 消 得 慢 一 步, 六 叶 却 按 捺 不 住
了, 从 门 槛 跳 将 起 来, 弯 腰 拾 起 个 塑 料 碗, 不 知 遗 留
在 哪 个 角 落 里, 夜 里 优 哉 游 哉 出 来 的。 六 叶 一 边 哭 一
边 舀 水, 起 落 之 间, 腰 显 得 更 长, 而 且 柔 韧, 百 折 不
挠的样子。欧伯伯收着双膝,盘坐在椅上,神情泰然。
他晓得室内的水是要从后天井的阴沟排出去,慢是慢,
但 终 于 会 全 部 下 去。 他 对 六 叶 说: 不 必 要! 六 叶 没 好
气 道: 你 不 必 要 我 必 要! 欧 伯 伯 就 摇 头。 你 那 些 纽 扣
算什么?六叶说,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成桶成桶盛来,
我 的 货 从 哪 里 来? 巴 黎, 罗 马, 伦 敦, 东 京, 价 值 一
样 吗? 千 里 万 里 一 件 一 件 挑 得 来, 好 比 大 海 捞 针! 说
着 又 伤 心 起 来。 欧 伯 伯 就 说 出 四 个 字: 船 到 桥 头 ——
停了停,接下去是——不可能的呀!六叶奋力舀水,碗
已 经 刮 在 地 皮, 发 出 一 声 声 刺 耳 的 响: 我 是 唯 物 主 义
者, 我 相 信 人 力, 相 信 人 定 胜 天! 欧 伯 伯 摇 头。 六 叶
说: 你 也 不 要 太 得 意, 仗 着 不 动 产, 终 有 一 天 坐 吃 山
空!欧伯伯指指天,说:天数!六叶横过一眼,说道:
看 你 都 活 成 精 了, 猴 精! 说 到“猴 精 ” 两 个 字, 六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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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一声笑出来,欧伯伯便说:一歇哭,一歇笑!
中 午 时, 太 阳 高 照, 街 面 全 白 了, 门 内 的 地, 也
干 了。 六 叶 向 欧 伯 伯 借 来 桶 和 盆, 将 湿 衣 服 浸 泡 在 肥
皂 水 里, 纸 板 箱 拆 开, 摊 平 在 门 前 马 路。 不 一 会 儿,
就 有 收 废 品 的 黄 鱼 车 摇 铃 骑 过, 将 半 干 的 纸 板 箱 收 了
去, 也 算 是 挽 回 一 点 损 失。 怎 么 办 呢? 金 钱 不 会 从 天
降! 六 叶 说, 将 几 张 皱 巴 巴 的 纸 币 掖 进 腰 包, 将 裙 摆
重新撩起扎好,开始搓洗衣服。不一时,保安过来了,
相 帮 把 污 水 拎 到 街 沿, 从 窨 井 盖 上 倒 去, 再 穿 过 欧 伯
伯的房间,到后天井拎来清水。他穿一身保安的制服,
裤 缝 笔 直, 皮 鞋 铮 亮。 为 了 避 免 弄 脏 身 上, 伸 长 着 手
臂, 将 水 桶 提 得 远 远 的, 另 一 只 手 臂 便 也 张 开 着 保 持
平 衡, 看 起 来, 就 像 一 只 大 鸟, 勤 劳 的 大 鸟。 拎 水 的
间 隙 里, 找 来 绳 子, 系 在 行 道 树 之 间, 晾 上 淘 洗 干 净
的衣服。后一批晾上,前一批已经半干,于是收下来,
拿 进 店 堂 熨 烫。 太 阳 又 烘 热 起 来, 将 暴 雨 带 来 的 凉 爽
全 收 尽, 甚 至 更 加 溽 热, 因 为 有 潮 气。 关 上 店 门, 打
开 空 调, 冷 风 中 夹 缠 着 熨 斗 的 热 汽, 店 堂 里 就 壅 塞 着
纤 维 遇 热 散 发 出 来 的 气 味, 有 一 些 些 布 臭, 又 有 一 些
些肥皂的凛冽。那两个看着六叶的熨斗在熨板上推移,
滋 滋 地 响, 丝 丝 缕 缕 白 烟 缭 绕。 看 了 一 会 儿, 欧 伯 伯
说 出 两 个 字: 电 费! 这 一 回, 六 叶 没 有 急 辩, 而 是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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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 不 忙 答 道: 不 要 急, 大 爷, 不 要 急, 等 六 叶 我 东 山
再 起, 送 您 老 一 座 发 电 厂! 欧 伯 伯 便 拍 着 心 口, 骇 然
的 样 子。 别 怕, 大 爷! 六 叶 继 续 说, 别 怕, 这 点 挫 折
算得上什么呢?我六叶趟过的河比你们黄浦江还要宽,
说出来别吓着你们,什么没遇上过的?野地里的土匪,
街头流氓,白道黑道,有时候赶得不巧,赶在寸劲上,
一 个 小 毛 贼 就 掀 翻 了 你! 我 的 第 一 桶 金, 金 沙 菇, 卷
在 包 裹 里, 枕 在 头 底 下, 一 觉 醒 来, 睁 开 眼 睛, 枕 头
抽 走 了! 火 车 哐 啷 哐 啷, 已 经 过 了 嘉 峪 关, 关 里 的 太
阳,艳红艳红,就和关外不一样,红得邪气,很阴险,
可 是, 也 叫 人 上 进! 所 以, 我 的 资 本 积 累 是 从 第 二 桶
金开始的。
下 一 日, 六 叶 中 午 过 后 才 到, 进 门 就 让 这 两 个 人
吓 一 跳。 她 的 上 眼 皮 又 红 又 肿, 敷 了 一 层 药 膏, 亮 晃
晃, 油 腻 腻, 牵 扯 得 眼 睛 又 像 睁 不 开, 又 像 闭 不 上,
直 瞪 瞪 地 看 人。 原 来 是 新 开 了 双 眼 皮。 六 叶 说, 她 每
一 次 走 出 低 潮 期, 必 要 做 个 纪 念, 也 是 励 志 的 意 思。
有 一 次, 激 光 点 去 一 颗 痣; 有 一 次, 打 耳 洞; 还 有 一
次, 打 了 第 二 个 耳 洞, 所 以, 她 有 两 个 耳 洞; 再 有 一
次, 是 文 身, 肚 脐 眼 边 上, 文 一 朵 带 刺 的 玫 瑰; 这 一
次, 就 开 了 双 眼 皮。 动 过 刀 的 眼 皮, 渐 渐 消 了 肿, 呈
现 出 两 条 深 痕, 抹 上 雀 蓝 的 眼 影 粉, 描 上 眼 线, 眼 睛
085
显 得 大 了, 而 且 额 外 添 加 一 种 表 情, 就 好 像 始 终 被 什
么事情错愕着。
暑 热 继 续 着。 树 上 的 蝉, 响 成 一 片, 天 地 间 都 是
振 翅 声, 那 极 薄 的 蝉 翼 竟 然 发 出 金 属 般 的 铿 锵。 新 楼
宇 的 现 代 建 筑 材 料, 密 度 高 强, 日 光 投 射 上 去, 顿 时
反 弹 回 来, 也 是 金 属 般 的 质 地。 路 南 那 幢 老 公 寓, 拉
毛 的 山 墙 上 覆 盖 了 爬 墙 虎; 还 有 斜 对 面 那 个 隐 约 的 街
口 里, 森 绿 的 林 荫, 是 这 金 属 世 界 的 两 个 破 绽, 流 露
出 温 柔 的 挚 心。 四 处 都 反 光, 惟 有 它 们 是 吃 进 光 的,
光 浸 润 在 松 软 的 颗 粒 里 面, 就 变 成 毛 茸 茸 的。 可 这 么
一 点 点 异 类, 哪 里 扭 转 得 过 全 局。 满 地 都 在 溅 火, 车
流 简 直 是 刚 出 炉 的 钢 水, 滚 滚 烫 地 流 淌 过 去。 在 这 高
度 文 明 中, 岔 路 口 的 红 绿 灯 都 变 得 原 始 了, 黯 淡 地 闪
烁。 人 也 进 化 了, 进 化 成 空 调 动 物, 门 窗 紧 闭, 在 机
器制动的冷空气里存活。欧伯伯手里还握着一柄蒲扇,
却 是 象 征 性 的 了, 蒲 扇 下 的 风, 成 了 陈 年 旧 物, 被 空
调 强 劲 的 低 温 消 弭 了。 六 叶 在 空 调 叶 片 上 洒 了 她 的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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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令 人 忍 不 住 想 打 喷 嚏, 又 在 刹 那 间 收 住。 欧 伯 伯
吸 着 鼻 子, 极 力 辨 别 是 什 么 气 味。 六 叶 说: 香 奈 儿,
知 道 吗? 来 自 法 国! 法 国, 世 界 香 水 名 都, 花 草 里 提
炼 出 精 华, 只 需 在 手 腕 内 侧 ——她 翻 过 手, 那 是 一 双
又 大 又 长 的 手, 在 手 腕 内 侧 一 点, 暗 香 浮 动, 从 天 而
降 大 花 园。 欧 伯 伯 的 回 应 三 个 字: 不 必 要! 六 叶 兀 自
说 下 去: 熏 衣 草, 郁 金 香, 勿 忘 我, 紫 罗 兰, 罗 丝 玛
丽……声音越来越轻,就像盹着了的梦话。生意清淡,
让 人 意 气 消 沉。 忽 然 间 一 抖 擞, 像 是 被 什 么 惊 醒, 她
重 新 坐 直 身 子, 顿 时 高 了 一 截, 这 是 个 长 腰 的 女 人。
进 货! 六 叶 的 眼 睛 在 浓 厚 的 眼 影 和 新 添 的 裥 纹 里, 深
邃 地 亮 着: 要 进 秋 装 了! 欧 伯 伯 不 由 笑 起 来, 手 中 的
蒲扇点了点墙上的日历,说出两个字:节气!停了停,
又说道:节气啊!
那 是 老 皇 历, 大 爷! 六 叶 说, 那 是 农 耕 时 代, 看
天 吃 饭, 今 天 的 人 类, 已 经 创 造 了 另 一 种 季 节 和 气
候! 六 叶 再 也 坐 不 住, 她 四 下 里 翻 腾, 找 出 一 支 粗 水
笔, 在 旧 价 码 旁 边 标 上 新 价 码, 三 折, 二 折, 甚 至 一
折。 正 忙 碌, 却 听 身 后 哗 啦 啦 一 阵 响, 回 头 看 去, 柜
台 上 撒 了 一 把 纽 扣, 欧 伯 伯 在 向 她 招 手。 六 叶 狐 疑 地
走 过 去, 欧 伯 伯 从 纽 扣 堆 里 拦 出 一 半, 拦 到 她 跟 前,
重 重 一 点: 数! 六 叶 看 看 纽 扣, 又 看 看 欧 伯 伯 的 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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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表情很严肃,数!又说了一遍,自己带头数起来,
将 一 种 镀 黄 的 假 金 小 扣 子, 数 进 纸 盒 中, 嘴 里 念 着
一、 二、 三、 四。 就 像 中 了 魔 咒, 六 叶 不 由 自 主 也 随
着数起另一种镀白的假银小扣子,但她是一五、一十、
十 五、 二 十, 划 拉 进 纸 盒 子。 欧 伯 伯 就 不 答 应 了, 将
她 的 纸 盒 子 覆 过 来, 数 进 去 的 纽 扣 又 倾 出 来, 说 道:
数! 六 叶 先 是 一 怔, 接 着 就 发 作 了, 将 纽 扣 一 推。 她
可 不 是 年 轻 保 安, 不 仅 老 实 听 话, 还 与 欧 伯 伯 有 沟
通, 参 得 了 禅 机; 她 是 另 一 路 人。 六 叶 用 盒 子 敲 敲 台
面, 说: 您 老 不 是 折 腾 人 吗? 您 是 长 辈, 又 是 房 东 业
主, 我 敬 重 您, 让 着 您, 可 也 得 讲 道 理! 您 让 我 帮 干
活, 数 扣 子, 我 虽 然 忙 着, 我 也 是 有 事 业 的 人, 我 有
我 的 数 法, 效 率, 懂 不 懂, 效 率 是 经 济 的 命 脉! 欧 伯
伯 被 这 劈 头 盖 脑 一 顿 教 训 激 怒 了, 他 拍 着 柜 台, 反 问
道: 道 理? 六 叶 自 然 有 话 回, 却 让 欧 伯 伯 的 眼 神 逼 回
去 了, 欧 伯 伯 镜 片 后 面 的 眼 睛 陡 然 变 大: 道 理? 六 叶
想到和老人说话要有礼貌,缓和了口气:人要讲道理。
欧 伯 伯 一 下 子 顶 了 回 去: 天 理! 六 叶 简 直 要 哭 了, 结
果 是 笑 出 来: 大 爷, 您 在 说 什 么 呀! 正 不 可 开 交, 保
安 进 来 了, 见 斗 鸡 似 的 两 个 人, 息 事 宁 人 道: 算 了,
算了!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下来。
六叶收拾停当,坐下来,臂肘撑在膝头,托着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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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拉得格外长。看上去不大像人,而是像一种兽,不是
凶猛,而是机敏,好比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一旦招惹
了, 就 将 遭 到 激 烈 的 反 扑。 她 这 么 托 着 腮, 沉 静 地 坐
着,思想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徜徉盘旋。保安和欧伯伯谈
论着对天气的看法,说来说去只是一个“热”字,底下
则有无数信息互通交流。以这两个的体验,说话全不在
多少,在于通。通的人不说也知道,不通的人说多少还
是不知道。像年轻保安,欧伯伯所以为的,一根针的聪
明,就是通的意思了。只要通,一个字,两个字,就足
够用了。六叶算得会说话吧,一张口可以淹死一个两个
人,可是通不通呢?欧伯伯的思想在这里犹疑了一下,
不能说完全不通,但是太绕,走了弯路和岔路,到最后
不免旁门左道,以致迷失方向。
空 气 中 有 一 种 静 谧, 是 经 过 激 烈 的 动 荡 之 后, 沉
淀 下 来, 松 弛, 安 详, 和 煦, 甚 至 温 馨。 连 空 调 机 的
运 作 声 似 乎 都 变 得 柔 和, 保 安 和 欧 伯 伯 关 于 天 气 的 交
谈 也 歇 止 了, 享 受 着 这 微 醺 的 沁 甜。 其 实 都 是 由 方 才
的争执化解而成,情绪紧张到了极致,然后舒缓下来,
委 婉 下 来。 就 像 闹 脾 气 的 小 孩 子, 之 后 总 会 有 一 段 乖
的 时 间, 悄 悄 玩 着 自 己 的 游 戏。 能 量 增 长 到 相 当 的 水
平, 必 定 来 个 总 爆 发, 释 放 之 后 再 重 新 积 蓄。 人 们 沉
湎 在 慵 懒 的 身 心 里, 互 相 都 遗 忘 了 彼 此 的 存 在, 兀 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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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 着 精 神 生 活。 不 晓 得 有 多 少 时 间 过 去, 事 实 上 呢,
不过是一小会儿,大马路的交叉口更替了一次红绿灯,
车 队 停 下 来, 然 后 启 动 向 前 流 去。 六 叶 转 过 脸, 对 了
欧 伯 伯: 大 爷! 那 两 人 就 都 看 了 她, 身 体 和 意 识 都 涣
散 在 无 边 无 际 的 空 茫 之 中, 尚 未 聚 集 起 来。 大 爷! 六
叶又唤一声,语气是亲昵的,正是如此,才令人警惕,
一 股 紧 张 的 气 流 勃 动 起 来 ——大 爷, 借 我 一 点 钱, 两
千块钱!“两千块”这数字一出口,那两人都惊一下。
欧 伯 伯 想: 怎 么 又 是 两 千 块? 年 轻 保 安 红 了 脸, 有 什
么 秘 密 被 窥 破 似 的。 六 叶 浑 然 不 觉, 站 起 来, 走 近 欧
伯 伯, 手 扶 着 柜 台, 倾 过 身 去: 借 我 两 千 块, 一 旦 资
金调过头,立马还您,按银行活期利息给付!
欧 伯 伯 的 回 答 是: 不 可 能! 为 什 么? 六 叶 问, 态
度 是 耐 心 和 蔼 的, 这 样, 就 显 得 欧 伯 伯 任 性 了: 不 可
能! 六 叶 还 是 耐 心 的: 为 什 么 啊? 欧 伯 伯 索 性 无 理 到
底了,不理睬她。六叶叹一口气:大爷您难道不明白,
我 们 只 有 联 合 起 来, 团 结 起 来, 将 资 本 调 配 起 来, 才
可 能 在 经 济 颓 势 中 立 于 不 败 之 地! 欧 伯 伯 伸 出 手, 点
点 六 叶, 再 点 点 自 己, 说 出 六 个 字: 路 归 路, 桥 归
桥! 六 叶 倒 被 呛 一 下, 顿 一 顿, 说 道: 大 爷, 这 就 不
好了,知道吗?要做规模,今天的市场竞争如此激烈,
靠 什 么 做 赢? 规 模! 钱 是 死 的, 资 本 是 活 的, 要 将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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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 盘 活, 就 要 变 作 资 本, 我 给 付 银 行 定 期 利 息, 还 不
可 能 吗? 最 后 一 句 话, 六 叶 简 直 是 剜 肉, 痛 叫 出 来。
欧伯伯调过脸去,明显是免谈的姿态。六叶气起来了,
说 出 一 句 极 刻 毒 的 话: 把 钱 带 进 棺 材 里 去 吧! 不 料 欧
伯 伯 竟 笑 起 来, 活 在 他 的 岁 数, 生 和 死 都 已 经 了 然,
也 就 是 知 天 命, 这 样 的 恫 吓 多 么 无 力 啊! 六 叶 无 奈,
坐 回 到 自 己 的 位 置 上, 继 续 动 脑 筋。 就 在 这 时 候, 保
安 忽 然 开 口 了, 他 目 睹 了 借 与 不 借 的 整 个 过 程, 开 口
了:我借!他说出两个字:“我借!”再多的话他说不
连贯,也无须再说,欧伯伯和六叶都惊起了。
欧 伯 伯 恼 怒 了, 恼 怒 保 安 斜 插 一 杠 子, 使 得 本 来
势 均 力 敌 的 局 面 发 生 倾 斜。 他 看 着 保 安, 一 改 否 定 的
句 式, 说 道: 可 能 吧! 六 叶 的 心 情 是 感 动, 这 个 颟 顸
的 人, 永 远 作 壁 上 观, 不 想, 却 有 着 一 颗 同 情 心。 她
看 着 保 安 说 道: 谢 谢, 大 哥, 谢 谢 你, 但 我 不 能 要 你
的 钱! 这 倒 颇 令 人 意 外, 那 两 个 就 都 附 耳 倾 听。 六 叶
继 续 说: 大 哥 的 那 点 工 资 只 能 用 于 消 费, 不 像 我 们 经
商的,可出钱生钱!大哥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
难 得 那 么 慷 慨 大 方, 不 像 有 些 人 ——这“有 些 人 ” 自
然 是 指 欧 伯 伯 ——大 哥 的 钱 可 不 敢 作 风 险 投 资, 投 资
总 是 有 风 险 的, 留 着 吧, 娶 妻 生 子 …… 说 到 这 里, 年
轻 保 安 的 脸 红 了 一 大 块, 就 像 被 揭 了 伤 疤, 因 此 态 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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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 强 硬 了: 我 借! 一 边 从 裤 兜 里 摸 出 皮 夹, 却 只 有
三 五 张 纸 币, 就 要 去 隔 壁 柜 员 机 拉 卡。 他 又 渐 渐 积 蓄
起 一 些 余 钱 了。 正 当 要 推 开 门, 欧 伯 伯 发 话 了: 慢!
欧 伯 伯 的 每 一 个 字 都 是 保 安 的 定 神 针。 保 安 定 住 了,
欧 伯 伯 站 起 身 去 到 里 间 屋, 掩 上 门。 留 在 外 面 的 两 个
人, 都 静 默 着, 六 叶 不 免 有 得 意 之 色, 因 猜 到 事 情 正
转向有利的方面;保安则是懊恼,懊恼自己说了大话,
钱 包 却 不 争 气。 欧 伯 伯 从 里 间 屋 出 来, 手 里 拿 了 一 叠
钱, 放 下 来, 脸 对 着 保 安, 说 了 声: 好 人! 话 里 含 着
讥诮和谴责。
借 据 上 签 了 名, 钱 进 了 六 叶 的 腰 包, 三 个 人 都 舒
出 一 口 气。 这 个 午 后 行 将 结 束, 六 叶 却 又 出 新 招, 她
邀 请 他 们 随 同 一 起 去 七 浦 路 进 货。 对 这 建 议, 欧 伯 伯
只 觉 得 荒 唐, 考 虑 都 不 考 虑, 可 谁 能 经 得 住 六 叶 一
张 嘴, 还 有 六 叶 的 决 心! 她 亮 着 眼 睛, 声 音 时 轻 时
响: 怎 么 和 你 们 说 呢? 她 斟 酌 着 措 辞, 这 么 说 吧! 一
片 商 铺 中 间, 纵 横 无 数 条 通 道, 每 一 条 通 道, 无 论 从
东 向 西, 还 是 从 南 到 北, 一 眼 望 去, 几 乎 望 到 地 平
线。 她 的 长 臂 向 前 伸 展 着 ——而 这 只 是 一 层 楼 面, 商
厦 从 地 下 到 地 上, 都 有 十 几 二 十 层。 手 臂 直 起 来, 伸
向 上 方 ——这 又 只 是 一 座 商 厦, 这 样 的 商 厦, 所 占 满
街 区, 跨 越 地 铁 十 号 线 上 的 多 个 站 头! 一 出 地 铁 检 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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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直 接 就 进 入 了 七 浦 路 的 心 脏, 人 流 就 像 血 液 一 般
输 送 到 各 条 动 脉, 你 听 见 耳 膜“嘭 ” 一 下 鼓 胀 起 来,
轰 隆 隆 的, 那 就 是 脉 搏 在 跳 动 …… 市 场 经 济 呀! 六 叶
发 出 一 声 喟 叹, 是 有 无 尽 的 感 慨。 这 时 候, 欧 伯 伯 说
话 了, 他 说: 热! 这 一 个 意 见 其 实 透 露 出 松 动 来, 六
叶 一 下 子 抓 住 了, 她 笑 道: 什 么 年 代 呀! 二 十 一 世 纪
呀! 人 类 早 就 走 出 原 始 的 自 然 社 会, 进 入 文 明 了, 有
空 调! 只 怕 还 会 着 凉, 所 以, 大 爷 您 千 万 记 着 带 一 件
长 袖 衣! 欧 伯 伯 又 说: 走 路? 他 笑 着 摇 摇 头, 不 可 能
的 呀! 六 叶 说: 有 车! 听 说 有 车, 那 两 人 都 流 露 出 惊
诧 来, 一 齐 望 向 六 叶。 六 叶 微 笑 着 点 头 道: 有 车! 停
了停,欧伯伯又出一道难题,这道难题是在保安身上,
他 指 着 保 安 说: 上 班, 上 班 呀! 不 等 六 叶 开 口, 保 安
就回答了:休息。又添一句:正好!欧伯伯看他一眼,
说道:好人!至此,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事情就定了。
次 日 清 晨, 太 阳 未 出 来, 马 路 上 的 人 和 车 还 很 稀
少,纽扣店门前驶来一辆电动车,车后座上做了改装,
做 成 一 个 两 人 座 的 加 篷 车 斗。 这 样 的 车 多 是 出 入 于 城
乡 结 合 部, 载 货 或 者 载 客。 从 理 论 上 说 是 违 规 的, 可
是 偌 大 座 城 市, 哪 里 会 没 有 法 律 的 网 眼 呢? 所 以, 在
平 常 的 日 子 里, 人 们 便 持 视 若 无 睹 的 态 度, 一 旦 到 严
加 惩 治 的 日 子, 也 不 知 哪 里 透 露 的 风 声, 早 一 日 路 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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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就 干 干 净 净, 看 不 见 一 辆。 等 到 局 势 渐 缓, 就 又 这
里 那 里 地 冒 出 来, 在 快 慢 车 道 间 往 互 穿 行。 大 型 工 程
车,水泥搅拌车,集卡重卡,撞翻的都是这类电动车,
造成无数惨祸。可是,并没有就此降低电动车的数量,
也 没 有 降 低 它 们 的 速 度, 说 起 来, 电 动 车 都 是 不 怕 死
的, 简 直 拥 有 骑 士 精 神, 将 危 险 视 作 光 荣。 现 在, 这
样 的 车 就 停 在 了 市 中 心 西 区 的 马 路 边, 下 来 一 个 人,
是六叶。黑色的镂空花饰的长裙撩到腰间,系一个结,
底 下 是 黑 色 中 裤。 与 往 日 不 同 的 是, 头 上 顶 一 块 格 子
毛 巾, 垂 到 齐 眉, 给 眼 睛 罩 了 一 个 凉 棚。 她 按 一 下 喇
叭, 这 车 也 是 有 喇 叭 的, 而 且 声 音 洪 亮。 店 门 立 刻 开
了, 走 出 来 一 老 一 少。 这 两 个 人 可 是 都 换 了 装 束, 六
叶 差 点 没 认 出 来。 欧 伯 伯 穿 一 件 浑 花 的 衬 衫, 灰 色 底
上 煌 绿 的 波 浪 漩 涡, 裤 子 是 米 色 的, 一 种 极 薄 又 极 挺
的 面 料, 脚 上 一 双 黑 皮 鞋。 这 身 行 头 是 女 儿 从 日 本 带
回 给 他, 平 时 少 有 机 会 上 身, 所 以 是 全 新。 在 这 老 派
的 摩 登 里 又 加 入 了 现 代 的 元 素, 那 就 是 一 顶 鲜 红 色 的
棒 球 帽。 保 安 今 天 自 然 不 穿 制 服 了, 他 不 穿 制 服 的 样
子 真 还 没 大 见 过, 就 像 个 纨 绔。 一 件 芭 芭 莱 黄 黑 格 间
红 条 的 翻 领 T 恤 衫, 配 一 条 雪 白 的 长 裤, 皮 带 是 鲜 艳
的 桔 色, 皮 鞋 也 是 桔 色。 虽 是 这 样 华 丽 的 一 身, 手 上
却提了许多零碎,一根手杖,一把折扇,一瓶茶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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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个 提 袋, 里 面 是 擦 脸 毛 巾、 塑 料 药 盒、 风 油 精、 驱
蚊 水, 都 是 欧 伯 伯 的 随 身 物 品。 看 见 门 前 马 路 边 上 停
着 的 车, 不 由 都 怔 一 下, 可 是, 容 得 他 们 迟 疑 吗? 六
叶 扶 住 欧 伯 伯 的 胳 膊, 往 上 一 托, 上 车 了, 嘴 里 小 声
急促地说:快,警察来了!保安随着上去,方一坐定,
车就像脱弦的箭,沿马路射出去了。
现 在, 还 有 什 么 可 说 的 呢? 一 眨 眼 已 经 离 开 有 半
站 路, 望 也 望 不 见 纽 扣 店 了。 风 在 耳 边 呼 呼 地 吹, 马
达 在 座 椅 下 突 突 地 响, 震 得 人 不 时 地 跳 一 跳。 座 椅 是
背 向 的, 就 看 见 宽 阔 的 路 面 从 车 底 下 退 去, 退 去。 极
目 处 的 天 空 变 红 了, 气 温 在 上 升, 好 在 有 风, 风 在 变
热, 却 是 干 爽 的。 街 上 的 人 和 车 多 起 来 了, 等 待 红 绿
灯 的 时 候, 六 叶 就 在 车 阵 里 左 右 穿 行, 超 到 前 面, 红
绿 灯 一 转 换, 第 一 个 冲 过 警 戒 线。 可 是, 真 玄 啊! 尤
其是大转弯的时候,那车在路中心这么样绕一个弧度,
无 数 汽 车 轮 子 迎 面 而 来, 擦 肩 而 去。 欧 伯 伯 手 支 在 膝
盖 上, 坐 得 笔 挺, 眼 睛 直 逼 前 方, 大 气 不 敢 出 一 下。
保安略好些,也是没经过这惊险的,有几次张嘴要叫,
又 吞 回 去, 将 嘴 紧 紧 闭 住 了。 等 日 头 跃 上 来, 在 几 幢
高层 后 面 躲 躲 闪 闪, 玻 璃 幕 墙 放 出 耀 眼 光 芒, 他 们 就
进入 到 店 面 稠 密 的 街 区 。 新 楼 之 间 错 落 有 古 式 建 筑 ,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的牌楼,时断时续的粉墙,原来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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隍庙到了。忽然之间,人流汹涌起来,车呢,拥堵着,
似 乎 一 下 子 失 了 排 列 秩 序, 从 四 面 八 方 围 拢, 因 为 走
不通,就打起结来,纠缠着,好一时,方才交汇过去,
再 四 散 开 来。 可 六 叶 的 车, 总 能 突 开 四 围, 无 论 乱 成
怎 样 的 一 团 麻, 她 都 能 从 中 取 直 一 条 路, 等 她 穿 过,
那 一 条 路 立 即 弥 合, 重 又 是 一 团 乱 麻, 可 以 见 出 她 的
锐 利。 其 间, 到 底 被 拦 下 一 回, 一 个 年 轻 的 交 警 挡 住
车 头, 让 六 叶 下 车, 要 检 查 她 的 电 动 车 执 照。 六 叶 手
在 腰 包 里 摸, 嘴 上 套 着 近 乎: 老 爸 生 病 了, 我 和 老 公
陪 他 去 医 院, 老 爸 一 百 岁 了! 交 警 绕 到 车 后, 看 看 车
座上的人,正在这时,六叶翻身上车,“嘟”一声开走
了。 看 那 交 警 追 了 几 步, 却 被 人 流 缠 绕, 脱 不 了 身,
欧 伯 伯 和 保 安 都 笑 起 来。 方 才, 六 叶 称 他 们 是 老 爸 和
老 公 的 说 法, 两 人 听 进 耳 朵, 都 有 些 窘, 但 倒 不 是 不
高 兴。 车 开 出 一 段, 欧 伯 伯 回 头 看 着 保 安, 问: 一 百
岁? 保 安 也 看 他, 两 人 相 视 一 阵, 像 有 无 穷 的 困 惑,
然 后, 欧 伯 伯 说: 谎 话! 保 安 转 回 头, 轻 声 附 和 道:
就是讲呀!
七 浦 路 并 不 像 六 叶 形 容 得 那 么 繁 荣, 倒 是 有 些 蛮
荒。 公 路 般 开 阔 的 街 道 上, 横 跨 人 行 天 桥, 车 就 在 底
下 飞 速 过 往。 街 沿 下, 一 簇 一 簇 的 摊 贩, 卖 着 果 品 饮
料, 切 开 的 西 瓜, 还 有 剥 好 的 菠 萝, 插 着 竹 签 子。 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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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煎 炸 的 油 锅, 炭 火 上 的 串 烤, 炒 栗 子, 烘 山 芋, 都
是 明 火。 所 以, 这 里 的 气 温, 起 码 要 高 出 二 到 三 度。
上 午 八 时 许, 太 阳 已 经 烤 了, 到 中 午 更 不 知 是 怎 么 煎
熬。 可 也 正 是 这 热, 使 混 凝 土 的 路、 桥、 房 子, 有 了
蒸腾的人气。来到七浦路,六叶这样的车就像回了家,
四 处 都 是 它 的 亲 兄 弟 亲 姐 妹, 有 的 装 货, 有 的 卸 货。
因而可见得七浦路的市面早,白领们正在上班的途中,
打 卡 机 还 没 工 作 呢, 这 里 已 经 热 火 朝 天。 马 路 两 边,
都 是 那 种 车 间 或 者 仓 库 式 的 楼 体, 一 方 一 方 排 列 着,
就像是超巨型的集装箱,占地数千平米,五层六层高。
天 空 就 变 得 广 阔, 人 显 得 渺 小, 更 显 得 勤 力, 每 个 人
都 是 负 重, 手 提 肩 扛, 上 下 在 天 桥。 六 叶 放 慢 车 速,
停靠路边,又一阵激烈的震颤,熄了火。她翻身下车,
来到后座,交代说,她先去办点小事,几分钟就回来,
他 们 就 在 车 里 坐 着, 不 要 乱 动。 这 两 人 怎 敢 乱 动, 这
就 算 到 了 六 叶 的 地 盘, 举 目 陌 生, 惟 有 六 叶 她 一 个 眼
熟 的 人。 离 开 时, 保 安 情 不 自 禁 叫 了 一 声: 喂 ——这
一 声 里, 有 着 无 限 的 不 安 和 疑 问, 六 叶 回 头 看 着 他 乞
怜 的 眼 神, 嘱 咐 道: 有 人 要 问 什 么, 不 必 多 话, 只 说
我 六 叶 的 名 字! 说 完 就 走 上 街 沿, 又 从 那 一 边 街 沿 走
下去,不见了。
气温越来越高,那帆布车篷遮挡了日头直接照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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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也 积 蓄 起 热 量。 幸 好 有 风, 所 以, 热 归 热, 还 不 是
气 闷。 有 人 走 过 来, 打 量 他 们 一 时, 又 走 开 去, 没 有
人 向 他 们 发 出 问 题, 人 们 都 在 忙 自 己 的 事。 人 在 多 起
来, 因 为 地 场 大, 不 至 于 壅 塞。 欧 伯 伯 指 指 保 安 手 里
的 茶 水 瓶, 要 喝 水, 递 到 他 手 上, 只 喝 了 一 口, 又 还
回 去。 保 安 不 接, 意 思 再 喝 几 口, 欧 伯 伯 就 说 了 三 个
字: 前 列 腺。 保 安 明 白 了, 接 过 去, 旋 上 瓶 盖。 又 过
一时,到底忍不住渴,又要来喝一口。往返有三五次,
六 叶 还 没 回 来, 却 有 人 用 力 拍 打 车 篷, 叫 喊 着 什 么。
两 人 屏 住 气, 只 是 不 做 声, 好 让 人 以 为 车 里 没 有 人。
可 是, 忽 有 头 伸 进 来, 直 接 对 着 叫 喊, 这 一 回 就 听 出
个 大 概 意 思, 是 要 他 们 把 车 向 前 开 一 开, 要 装 货! 那
喊 话 的 人 还 特 别 指 着 保 安, 说“你, 你, 你 ” 的。 保
安 涨 红 脸, 张 了 几 张 嘴, 最 终 也 没 有 发 出 声 音。 那 人
就更粗暴了,手指头快点到保安额头上:你!这时候,
欧 伯 伯 说 话 了, 他 几 乎 是 吼 出 两 个 字 来: 六 叶! 那 人
倒 是 一 愣, 与 其 说 是 被“六 叶 ” 两 个 字, 不 如 说 是 被
欧 伯 伯 的 气 势 震 住。 欧 伯 伯 也 伸 手 指 住 那 人, 再 说 一
遍: 六 叶! 那 人 真 的 糊 涂 了, 表 情 明 显 软 弱 下 来, 退
回 去。 车 里 的 两 个 人 看 他 双 手 叉 腰 站 在 马 路 边, 嘴 里
喃 喃 着, 十 分 怅 然 的 样 子。 站 了 一 时, 只 得 走 开 去 另
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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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六 叶 终 于 出 现, 这 两 人 觉 得 一 上 午 都 过 去 了。
但 看 见 六 叶 的 喜 悦 和 安 心, 将 方 才 的 怨 艾 全 抵 消 了。
六 叶 骑 上 车, 突 一 下 起 动, 向 前 驶 去, 风 扑 面 而 来,
真 是 欢 畅。 开 过 两 个 路 口, 又 拐 弯, 两 边 楼 体 的 外 墙
上,布满店招和广告,字都写成斗大,用词也很震撼,
“天 下 男 装 ”,“全 球 睡 衣 ”,“时 尚 麻 辣 烫 ”, 等 等。 六
叶 的 车 最 后 停 在“摩 登 王 国 ” 的 大 楼 跟 前, 将 两 位 客
人 请 下 车, 请 进 了 楼 里。 高 温 下 呆 这 么 久, 陡 一 走 入
室 内, 几 乎 打 一 个 寒 噤, 正 如 六 叶 说 的 怕 会 着 凉, 称
得 上 凛 冽。 方 才 喝 进 去 的 茶 水, 这 时 开 始 起 作 用, 欧
伯 伯 要 方 便 了。 六 叶 和 保 安 一 人 一 边 扶 着 欧 伯 伯, 在
人 流 中 左 突 右 奔, 寻 找 厕 所。 这 里 不 知 是 从 七 浦 路 心
脏 通 过 来 的 哪 一 支 动 脉, 毛 细 血 管 纵 横 交 集, 血 流 量
可 谓 汹 涌 澎 湃。 上 完 厕 所, 六 叶 又 引 上 自 动 电 梯, 上
了 一 层 又 一 层, 不 知 是 第 几 层, 人 潮 略 微 平 息 一 些,
走 道 间 的 长 凳 也 有 了 宽 裕, 六 叶 让 欧 伯 伯 坐 下, 再 等
几 分 钟, 但 是 这 一 回 她 要 带 走 保 安。 几 分 钟! 她 强 调
说,然而,欧伯伯已经领教六叶的“几分钟”,他看着
六 叶, 说 道: 谎 话! 六 叶 生 气 了: 怎 么 是 谎 话, 什 么
时 候 说 过 谎 话? 我 说 的 几 分 钟, 难 道 不 是 几 分 钟! 您
经常教育我们“不要急,不要急”,现在您自己怎么急
起 来 了? 欧 伯 伯 指 着 保 安: 他, 不 可 能! 经 过 这 些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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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的 相 处, 六 叶 多 少 了 解 一 点 欧 伯 伯 的 表 述 方 式, 她
说: 这 里 凉 凉 快 快 的, 茶 水 添 满 了, 尿 也 撒 过 了, 有
什 么 不 可 能! 您 怕 什 么? 谁 能 怎 么 您 了, 有 人 劫 持 您
吗? 实 话 说 给 你, 谁 会 要 你? 除 了 我 和 他, 她 指 了 指
保 安 ——谁 会 要 你! 话 里 面 又 是 训 斥 又 是 哄, 欧 伯 伯
就好像成了个小孩子,谁让是在七浦路,六叶的地盘。
欧 伯 伯 眼 巴 巴 望 着 他 们 走 远, 消 失 在 电 动 楼 梯 下 面,
可是只一眨眼功夫,六叶的脑袋又从上行电梯升起来,
她 快 步 跑 过 来, 将 一 根 雪 糕 塞 进 老 头 手 里, 说 一 声:
乖啊!转身又下去了。
吃 着 雪 糕, 心 里 渐 渐 定 下 来, 欧 伯 伯 开 始 环 顾 周
围。 他 所 在 位 置 可 说 是 层 面 的 中 心, 或 者 说 主 干 道,
两 边 通 出 去 无 数 甬 道, 真 就 像 六 叶 说 的, 一 眼 望 见 地
平 线。 甬 道 为 商 铺 挟 持, 商 铺 占 地 都 很 有 限, 所 以 密
密 麻 麻。 小 小 的 商 铺, 墙 上 墙 下, 门 里 门 外, 都 是 货
物。以服装为主,再细分为内衣,外衣,裙装,裤装,
鞋 袜, 帽 子 ——单 是 草 帽 就 专 有 一 间, 黑 色 的 中 统 底
裤 也 专 有 一 间, 镶 蕾 丝 的 女 衫 再 有 一 间, 军 绿 色 的 迷
彩 T 恤 衫 又 一 间, 于 是, 在 纷 攘 中 又 呈 现 出 秩 序。 欧
伯 伯 惊 叹 着 东 西 的 多, 铺 天 盖 地, 他 那 个 纽 扣 店, 连
沧 海 一 粟 都 够 不 上。 他 还 明 白 了 一 件 事 情, 那 就 是 六
叶 的 那 些 巴 黎 伦 敦 纽 约 东 京 出 品 的 服 装 来 自 于 何 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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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由 地 冷 笑 几 声。 在 他 左 右 身 边 坐 着 的 人, 大 多 是 歇
脚 的 女 人, 脚 下 是 鼓 鼓 囊 囊 的 箱 包, 有 一 个 老 太 太,
看 上 去 年 纪 比 他 还 大, 单 薄 瘦 削, 照 例 该 在 家 里 孵 着
的, 可 却 不 识 相 地 出 门 来, 还 拖 着 一 具 小 车, 车 斗 里
已 经 装 满 各 色 衣 物。 竟 然 还 有 外 国 人, 欧 伯 伯 的 眼 睛
都可瞪出来了!手中的雪糕已成为一根光秃秃的木棍,
他 犹 豫 一 下, 就 扔 在 座 位 底 下 的 地 上。 没 人 在 意 这 样
不 文 明 的 举 止, 四 处 可 见 雪 糕 的 包 纸, 矿 泉 水 瓶, 点
心的包装,串烤的竹棍,拆开的打包带,还有塑料袋。
正 浏 览 着, 年 轻 保 安 陡 然 出 现 眼 前, 弯 腰 放 下 一 个 偌
大 的 蛇 皮 袋, 欧 伯 伯 来 不 及 问 出 一 句 话, 他 就 又 跑 着
下 了 电 梯。 看 着 这 个 蛇 皮 袋, 欧 伯 伯 总 算 明 白 六 叶 邀
请 他 们 来 七 浦 路 的 真 正 用 心, 是 让 他 们 给 她 做 小 工
呢! 欧 伯 伯 又 冷 笑 一 声。 同 时 呢, 因 为 有 了 这 个 蛇 皮
袋在,又安心一些,晓得六叶不会丢下他了。
接 下 来 的 时 间 里, 保 安 又 送 来 几 回 东 西。 每 一 回
来, 都 来 不 及 丢 下 一 句 话, 飞 快 地 来, 飞 快 地 走。 欧
伯 伯 也 和 左 右 歇 脚 的 女 人 一 样, 脚 边 堆 起 大 包 小 包。
终 于, 六 叶 的 身 影 与 保 安 一 起 从 电 梯 口 升 上 来, 欧 伯
伯 甚 至 有 一 点 激 动。 六 叶 连 坐 都 不 肯 坐 一 下, 将 东 西
重 新 整 合 成 几 大 件 和 几 小 件, 分 配 给 保 安 两 大 件 加 两
小 件, 自 己 也 是 两 大 件 两 小 件, 欧 伯 伯 呢, 只 需 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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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那些零碎,好自为之。就这样,一起下了电梯,
盘 桓 几 回, 下 到 底 层, 出 得 楼 来。 骄 阳 下, 都 是 装 货
卸 货 的 人 和 车, 油 锅 炭 火 更 热 烈 了。 天 桥 和 街 道 的 路
面, 反 射 出 一 种 粗 粝 坚 硬 的 光 和 热。 汽 车 排 出 滚 烫 的
废 气, 无 数 具 大 型 空 调 外 机 轰 轰 作 响, 制 造 热 浪。 他
们 找 到 自 己 的 车, 先 让 欧 伯 伯 坐 好, 六 叶 和 保 安 将 包
裹 砌 墙 似 地 砌 上 去, 上 到 半 腰, 保 安 爬 进 去, 翻 身 就
座, 六 叶 送 进 最 后 一 件, 这 件 就 放 在 保 安 怀 里 了。 现
在, 欧 伯 伯 和 保 安 的 脸 前, 只 留 出 一 个 窗 洞 的 空 隙,
等 车 发 动, 便 有 股 股 热 汤 似 的 风 涌 进。 六 叶 将 车 开 得
飞 快, 街 道 和 楼 房 从 两 边 速 速 退 去, 转 眼 之 间, 景 色
变 得 熟 悉 起 来, 欧 伯 伯 的 家 到 了。 其 实 七 浦 路 并 不 那
么 远, 时 间 也 不 久, 还 不 到 十 一 点。 但 是 欧 伯 伯 却 觉
得, 是 到 另 一 个 世 界 里 兜 了 一 转, 大 有 洞 中 一 日, 世
上千年的感慨。
去的路上,经过城隍庙,六叶对交警说,车后座上
是她老爸和老公,保安心里“别”的一跳。此情此景,
没 有 想 法 是 不 可 能 的。 事 实 上, 六 叶 在 欧 伯 伯 家 租 店
堂 一 角 做 生 意, 外 界 就 有 风 言 风 语, 传 到 欧 伯 伯 儿 女
的 耳 朵 里, 相 继 都 到 店 里 进 行 观 察。 看 看 老 头 子 是 这
样, 六 叶 又 是 那 样, 实 在 不 可 能 有 什 么 联 想。 再 又 看
见, 那 年 轻 标 致 的 保 安, 日 日 扎 在 店 里, 就 觉 着,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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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事 就 是 他 们 俩, 于 是 放 下 心 来。 背 地 里, 欧 伯 伯 和
保 安 也 曾 涉 及 这 个 话 题, 欧 伯 伯 趁 六 叶 走 开, 指 指 后
背 说: 可 能 吗? 保 安 摇 头。 欧 伯 伯 就 自 己 回 答: 不 可
能! 又 有 一 次, 是 以 告 诫 的 态 度, 也 是 指 了 六 叶 的 背
影, 说: 不 要 想! 保 安 先 摇 头, 后 觉 不 妥, 又 点 头。
欧 伯 伯 语 重 心 长 地 说 道: 虾 有 虾 路, 蟹 有 蟹 路! 长 期
以 来, 大 家 能 够 相 安 无 事, 不 能 不 说 与 欧 伯 伯 的 敲 打
有关。然而,从七浦路回来,保安却有些心思动摇了。
他 一 看 见 六 叶 就 会 脸 红, 然 后 局 促 不 安, 再 然 后, 眼
睛 放 出 光 来。 这 微 妙 的 情 形 逃 不 过 欧 伯 伯 的 眼 睛, 他
佯 装 打 盹, 甚 至 轻 轻 响 起 鼾 声, 忽 然 地, 咳 出 一 下。
六叶没什么,保安着实就惊一跳。有时候,没事坐着,
欧 伯 伯 举 起 手 里 的 蒲 扇, 在 保 安 手 臂 上 击 两 下, 说:
当 心! 保 安 又 是 一 惊。 这 些 惊 跳 已 经 叫 不 醒 年 轻 保 安
的 沉 迷 了, 这 个 老 实 人 的 沉 迷 是 以 勤 劳 与 忠 诚 为 表 现
的, 他 彻 头 彻 尾 成 了 六 叶 的 小 工。 他 骑 着 六 叶 的 电 动
自 行 车 替 她 来 回 运 货 取 货; 他 将 自 己 的 午 餐 盒 饭 送 给
六 叶 吃; 不 知 从 哪 里 觅 来 一 个 断 胳 膊 的 模 特, 让 六 叶
套 上 最 新 式 的 时 装, 以 供 展 示。 现 在, 纽 扣 店 门 口,
就 立 了 这 一 具 盛 装 的 断 臂 美 人, 暴 晒 在 太 阳 底 下。 欧
伯 伯 无 奈 地 目 睹 着 年 轻 保 安 一 步 一 趋 地 滑 落 情 网, 晓
得 说 什 么 都 无 济 于 事, 因 此 就 不 再 说 什 么, 静 观 事 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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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
这 一 天, 保 安 来 到 时, 六 叶 不 巧 走 开 了, 不 免 失
落与怅惘。与欧伯伯相对无言而坐,良久,冒出一句:
伊 好 不 好? 显 然, 他 渴 望 与 人 谈 谈 六 叶, 心 里 充 满 着
激情和感动,真是压也压不住的。欧伯伯停了好一阵,
回 答 一 句: 好 人 好 报! 保 安 低 头 羞 涩 地 一 笑, 从 这 表
情, 欧 伯 伯 晓 得 他 并 没 有 听 懂, 这 一 老 一 少, 因 为 一
个 女 人 变 得 隔 心 了。 可 是, 不 要 紧, 好 人 好 报! 欧 伯
伯 又 说 了 一 遍, 这 一 遍 是 对 自 己 说 的, 他 相 信, 命 运
终 究 会 放 过 无 辜 者。 正 因 为 有 这 样 的 信 念, 对 保 安 的
痴心,担忧归担忧,但还能够保持淡定从容。
果 然 不 出 欧 伯 伯 的 预 见, 可 说 是 万 分 及 时, 出 了
一 件 事 情。 其 时, 大 约 早 上 九 点 十 点 之 间, 推 门 进 来
一 个 男 人, 手 里 抱 三 岁 左 右 小 孩。 男 人 的 目 光 很 凶,
从 店 堂 扫 过 去, 扫 到 欧 伯 伯, 定 住, 嘴 动 了 动, 好 像
在 骂 人, 却 没 骂 出 声。 六 叶 回 过 身 来, 有 一 瞬 间 的 怔
忡, 即 刻 回 过 神, 张 口 就 骂 起 来。 骂 什 么, 欧 伯 伯 听
不 懂, 他 万 分 惊 讶 地 发 现, 这 时 候, 六 叶 她 说 的 完 全
是 另 一 种 语 言, 和 原 先 的 北 方 话 大 相 径 庭。 那 男 人 也
开 骂 了, 也 是 听 不 懂, 但 气 势 十 分 凌 厉。 男 人 一 边 骂
一 边 企 图 将 孩 子 塞 进 六 叶 怀 里, 孩 子 却 不 认 六 叶, 直
往后躲,而且开始大哭起来。店堂里一时间吵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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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哭喊夹杂着大人的谩骂。谩骂越来越激烈,两个
人就像好斗的公鸡,已经头顶头了,猝不及防,男人甩
了 六 叶 一 个 耳 光。 犹 如 迅 雷 不 及 掩 耳, 六 叶 也 回 了 一
个。欧伯伯上前阻挡,说:不可以!不等他说完,男人
已经将他搡到一边。作为一种抗议似的,六叶又将欧伯
伯拉回来。欧伯伯夹在他们中间,耳朵里全是不明含义
的语音。这种语音频率极高,音长急促,连珠炮似的,
又像戏曲里的剁板。音变也很奇怪,前后音都是不相关
的, 十 分 陡 峭, 却 能 顺 利 过 渡, 一 泻 如 注, 实 在 是 惊
人。欧伯伯被这语言的奇观震慑住了,甚至忽略处境的
危险。而就在这时候,保安推门进来了。
电 子 门 铃“叮 ” 一 响 ——这 也 是 保 安 在 六 叶 授 意
下 安 装 的, 男 人 回 过 头, 看 见 一 个 身 穿 制 服 的 男 人 笔
直 立 着, 大 约 以 为 是 警 察, 神 情 上 略 微 收 缩 一 下。 保
安 惊 异 地 睁 大 眼 睛, 看 着 陌 生 人。 那 男 人 几 乎 矮 他 半
头,穿着花里胡哨的沙滩裤和旧汗衫,脚上趿着拖鞋,
显 得 多 么 邋 遢, 而 他 又 是 如 何 的 英 俊! 眼 前 的 一 幕 将
他 吓 住 了, 停 了 停, 开 口 说: 做, 做 什 么? 就 这 几 个
字, 漏 出 他 的 弱 项, 口 吃。 男 人 陡 然 间 明 白 了, 他 回
过 身, 逼 近 保 安。 虽 然 个 头 不 高, 那 一 身 上 下 的 筋 骨
肌 肉, 却 是 不 得 了 的, 可 以 从 地 下 弹 到 天 上。 保 安 受
了 这 逼 迫, 不 由 后 退 一 步。 从 小 到 大, 他 是 从 来 没 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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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动 过 手 的, 动 嘴 的 事, 则 全 由 姐 姐 们 包 办。 男 人 握
起 拳 头, 在 保 安 胸 前 比 划 着, 眼 看 要 砸 过 来, 六 叶 从
背后给了他一掌。这一掌也很有含量,男人趔趄一下,
几 乎 扑 到 保 安 身 上, 但 及 时 收 住, 转 过 身 去, 保 安 趁
机 闪 开。 男 人 又 给 了 六 叶 几 下 子, 无 奈 手 里 有 孩 子,
不 能 全 力 以 赴。 孩 子 已 经 不 哭, 双 手 牢 牢 攀 住 男 人 的
颈 项, 神 情 倒 也 不 十 分 惊 恐, 看 起 来, 相 当 习 惯 这 样
的 打 斗。 保 安 却 忍 不 住 了, 一 下 子 出 手, 打 在 男 人 的
手 臂 上, 自 然 是 弹 回 来。 男 人 又 要 向 保 安 出 拳, 被 六
叶 抱 住 臂 膀。 男 人 真 是 怒 极, 挣 出 手 一 把 抓 住 六 叶 的
头 发。 然 而, 始 料 未 及 的 事 发 生 了, 那 小 孩 就 像 一 条
小 狼 从 怀 里 蹿 起, 咬 住 男 人 的 脸 颊, 死 不 松 口。 如 此
纠 结 成 紧 紧 一 团, 谁 也 插 不 进 手 去。 欧 伯 伯 忽 显 出
十 二 分 的 敏 捷, 他 快 步 绕 到 门 边, 拉 开 店 门, 伸 出 一
只 手, 请 出 去 的 意 思。 那 三 个, 显 然 是 一 家 三 口, 又
拉 又 搡, 几 乎 是 跌 出 门 外。 欧 伯 伯 要 关 门 时, 六 叶 用
北方话喊了一句:我的东西不许动!欧伯伯再要关门,
六 叶 又 喊 出 一 句, 也 是 北 方 话: 大 爷 的 钱 我 会 还! 然
后,门终于关上。
六 叶 走 了。 她 的 东 西 还 在, 墙 上 的 时 装, 墙 下
的 货 箱, 箱 上 摊 开 的“量 贩 ”。 挤 在 衣 服 之 间, 还 有
一 具 窄 长 的 镜 子, 这 具 镜 子 可 不 能 小 视, 里 面 暗 藏 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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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 很 难 察 觉 的, 它 略 呈 仰 势, 使 得 镜 中 人 无 一 不 是
高 挑 纤 细。 还 有 熨 板, 挑 衣 服 的 叉 子, 那 断 臂 模 特 也
收进来了,依在墙角。这些资产都是六叶驻扎下来后,
一 一 添 置 的, 流 露 出 从 长 计 议 的 心 思。 这 满 当 当 的 一
隅, 如 今 却 成 空 洞, 将 那 两 位 的 灵 魂 都 要 吸 入 了。 每
日 里, 望 着 它, 不 由 满 心 惆 怅。 天 气 渐 渐 凉 爽 下 来,
息 了 空 调, 推 出 门 去, 拿 下 门 把 手 的 牌 子, 上 面 写 着
OPEN,又是一阵失落。门前的马路,重新又有了亘古
的景色,时间在上面无头无尾地流淌。当下的一瞬里,
或许会有截止,可一瞬过去,就又与过去、将来贯通,
衔 接 得 天 衣 无 缝。 许 多 当 下, 就 这 么 连 绵 不 断 地 进 入
时 间 的 洪 流。 多 少 变 故 终 又 弥 合 起 来, 原 委 与 结 果 都
冥 灭 为 过 程。 偶 尔 有 时 候, 欧 伯 伯 突 然 说 出 一 声: 不
可 能 的 呀! 保 安 没 有 应 和 说: 就 是 讲 呀! 而 是 停 一 会
儿, 然 后 说 出 三 个 字: 天 晓 得! 欧 伯 伯 惊 异 地 看 保 安
一眼,想这笨人竟也通天地了。他们互相又对上话来,
虽 然 有 些 错 接, 其 实 是 歪 打 正 着。 在 疏 离 隔 膜 的 日 子
里, 保 安 兀 自 成 长 着, 欧 伯 伯 自 己 呢, 不 也 补 充 了 他
的 人 生 经 验, 他 哪 里 见 识 过 六 叶 这 样 的 女 子? 谁 又 知
道她到底是不是叫六叶!可谓活到老,学到老。
六叶一直没有回来取她的东西,眼看着秋天到来,
按 时 尚 的 气 候 论, 应 当 销 售 冬 装 了, 这 些 秋 装 却 还 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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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 在 自 然 的 季 节 里。 他 们 又 好 像 看 见, 六 叶 在 烈 日 骄
阳 下, 踩 着 风 火 轮, 往 返 于 七 浦 路 ——七 浦 路 就 好 像
上 一 世 的 事 情 了! 她 拼 力 拼 命 地 赶 呀 赶 的, 却 还 是 被
潮 流 甩 远, 同 时 积 压 了 资 金 ——欧 伯 伯 难 免 会 想 起 自
己 那 两 千 块 钱, 也 套 在 了 里 面, 可 是, 他 对 保 安 说:
无 所 谓! 这 一 回, 保 安 应 和 了: 就 是 讲 呀! 也 是 错
接, 又 是 正 对。 再 等 些 日 子, 依 然 没 有 人 来, 方 才 想
到 六 叶 的 男 人 不 会 允 她 来 了。 想 到 那 男 人, 欧 伯 伯 愤
然 斥 道: 杀 胚! 保 安 自 然 知 道 指 的 什 么, 终 究 是 不 自
在, 扭 开 脸 不 做 声。 欧 伯 伯 就 又 说 了 声: 当 心! 保 安
还 是 不 做 声, 但 站 起 身 来 了。 他 站 起 来, 从 角 落 拖 出
蛇 皮 袋, 撑 开。 将 墙 上 衣 服 一 件 一 件 取 下, 折 齐, 叠
平 ——每 当 叠 好 一 件, 就 伸 开 手 掌, 那 又 大 又 温 存 的
手 掌, 在 衣 服 上 按 一 下。 叠 成 一 摞, 用 手 掌 托 着, 另
一 手 掀 起 袋 口 的 沿, 送 进 去, 装 好。 欧 伯 伯 看 他 做 这
些, 终 于 按 捺 不 住, 问 道: 做 啥? 保 安 回 答: 送 ——
她! 欧 伯 伯 又 问: 哪 里? 保 安 没 回 答, 下 巴 抬 起 来,
朝 某 个 方 向 点 一 点。 欧 伯 伯 没 有 再 问, 问 什 么 呢? 再
清楚不过,保安去找过了。
这 天 晚 上, 保 安 轮 值 夜 班, 欧 伯 伯 早 早 打 烊, 一
老 一 少 跨 出 店 门。 少 的 肩 背 手 提, 老 的 拄 了 拐 杖, 相
携 着 沿 马 路 走 去。 转 过 街 角, 走 上 街 心 一 块 三 角 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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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角 地 周 围 的 红 绿 灯 闪 烁 不 定, 东 边 不 亮 西 边 亮, 很
难 判 断 那 一 盏 是 为 哪 一 条 开 通 路。 好 容 易 等 到 绿 灯,
方 一 举 步, 四 面 八 方 的 车 就 来 了, 到 了 红 灯, 则 是 长
驱 直 入 而 来。 红 绿 灯 轮 流 替 换 了 一 遍, 那 老 的 还 不 敢
移 动, 后 来 是 那 少 的 腾 出 手, 硬 是 扶 住 老 的 肋 下, 挟
持 般 强 行 过 去。 离 开 流 光 溢 彩 的 主 干 道, 他 们 渐 渐 走
入 幽 暗。 路 灯 变 得 稀 疏 零 落, 倒 是 两 边 的 住 宅 楼, 从
窗 户 投 下 一 些 模 糊 的 光 影。 两 人 走 过 二 三 条 错 落 的 小
街, 眼 前 忽 又 洞 开 一 个 光 明 世 界, 不 是 璀 璨 与 辉 煌,
而 是 昏 黄 绰 约, 那 都 是 临 时 接 线 瓦 数 不 高 的 电 灯 泡,
还 有 几 串 小 灯 珠 子。 溶 溶 的 灯 光 中, 地 上 铺 着, 车 上
支 着, 各 种 摊 位 占 满 半 条 街。 日 用 百 货, 钱 包 手 袋,
围 巾 帽 子, 首 饰 头 饰, 还 有 一 架 一 架 的 衣 服, 果 然 是
冬 衣 了, 棉 的 毛 的 羽 绒 的, 连 个 世 界 的 边 角 都 没 有 拉
下时尚的季候。他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见了六叶。
六 叶 正 从 黄 鱼 车 上 卸 衣 服, 撑 上 衣 架, 挂 在 支 起
来 的 金 属 杆 子 上。 黄 鱼 车 的 空 了 的 纸 箱 里, 坐 着 那 小
孩, 双 手 捧 一 个 苹 果, 竭 尽 全 力 地 啃 着。 六 叶 穿 一 身
红, 胸 前 和 腰 间 的 亮 片 倏 忽 翻 金 倏 忽 翻 银, 脚 蹬 一 双
齐 膝 的 黑 皮 靴, 钉 扣 也 翻 着 金 银。 脸 上 的 妆 很 浓, 眼
影 是 一 种 孔 雀 蓝, 嘴 唇 是 巧 克 力 色。 可 真 是 醒 目 啊,
拓开昏晦的光线,越拓越深,越拓越广,照亮了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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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两 位 停 在 市 口 数 步 远 的 地 方, 不 敢 近 前, 一 个 是 怕
她男人,另一个是生怕以为来讨债,其实,欧伯伯想,
他 已 经 老 了, 无 所 谓 了! 这 一 个 夜 市, 就 好 像 从 七 浦
路 切 下 来 的 零 碎, 散 落 到 此, 离 乡 背 井 似 的, 于 是 就
压抑住了声气,人们都在悄然中速速地动作。沉静中,
却 有 一 股 子 广 大 的 喧 嚣, 从 水 泥 路 面 下 升 起, 布 满,
天地间都是嘁喳声。
2012 年 6 月 21 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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